1.
赵倩在摊子前忙着炸油条，旁边的桌椅上坐着一对年轻情侣。
男孩要了两碗豆腐脑，他先尝了一口，然后对身边的女孩说，你先别喝，等一下。
他走过来，从瓶里舀了一点韭花酱，放到女孩的碗里。
他说，你尝尝。女孩喝了一口，笑了，说，好吃。
她突然感到被油烟熏到了眼睛，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流下来。
这样美好的感情，她也曾经有过。
那时他跟她蹲在冬天的芦苇地里，他把烤好的野鸡肉撕下来，递到她的嘴边，说，快张嘴，这块肉嫩，给你吃。
那时，他们也是少年。
2.
赵倩7岁那年，父亲去喝喜酒，回来的时候，脚步踉跄。他看到她蹲在门口不理她，知道是因为他没带她去吃酒席的缘故，就说，别生气了，我这就给你弄好吃的去。
母亲从屋里出来，骂她，跟你爹一样没出息，就知道吃。吃什么不一样，嘴就是个过道，下去全变成屎。
父亲拍拍她的头，没有说话，走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跟父亲说话。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是几天后。他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整个身体被泡的像头牛，头胀的像粪筐那么大。
她吓得躲到了母亲身后，母亲一把把她拽出来，按在地上，说，看看你爹，我说什么来着，他这辈子非得死在吃上。
听说父亲是喝醉了去河边抓鱼，然后栽到了水里淹死的。
母亲原本就对父亲的贪吃深恶痛绝，父亲死在这上面更让她对吃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她甚至都不再好好做饭，随便糊弄一下就完事。
她想吃肉，想吃鱼，可那些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母亲冷冷的目光浇灭。
她只能在深夜的时候一遍遍回想父亲给她做的肉丸子，香而不腻。
后来母亲很快嫁人，有了新的生活。
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像孤*野*一样，除了上学，就是在野地里晃荡。
那天，她在玉米地里，看到一只野鸡跑过去。然后一个男孩从旁边猛地窜出来，用弹弓打中了野鸡。她迅速跑过去抓住了那只野鸡。
她一边烧火，一边看他利索地把野鸡的毛和内脏清理干净，然后在河水里洗了，架到火堆上烤。他的神情跟父亲很像，都像是在摆弄一件艺术品，他不时往上面洒点什么。
野鸡的香味传出来，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男孩说，别着急，小屁孩。
她知道他是村后的宋辉，比她应该大几岁。从小没爹没娘，跟着叔叔婶子过活。
鸡烤好了，他用刀子割下一块鸡肉，用削好的树枝串上，递给她。
她咬了一口，他问她，好吃吗？
她点头，说，好吃，还有点……方便面的味儿。
他笑了，说，因为我放了方便面里面的调料包。
他的笑容很张扬，让她再次想起了父亲。
以后的日子，她跟着他逮蚂蚱，掏鸟蛋，抓鱼，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烤来吃。有一次她摸到了一窝蛇蛋，还以为是鹌鹑蛋。
宋辉仰头大笑，说，这是蛇蛋，不能吃的。你想肚子里长出蛇来吗？
她也跟着笑了。
一次，他带她跑了好远的路去看水库。回来的路上，她实在走不动了，宋辉笑嘻嘻地说，小屁孩，来，我背着你。
她双手环绕着他的脖子，不知怎么，眼前竟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就只晃动着他们两人。他背着她，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她把两只胳膊搂得更紧。宋辉咳了两声，说，小屁孩，你快把我勒死了。
她说，要是我们永远都这样该多好。
宋辉说，世上哪有永远，你好幼稚。
3.
赵倩没考上高中，她并不在意，村子里能考上的没有几个。再说，她的心早跟着宋辉跑了。
她小心地隐藏着她的心意，想找个时间告诉他。
到了这年春节，她看到宋辉牵着一个女孩的手。
女孩穿着满是亮片的外套，鲜红的指甲像涂了血一样。
你好啊，小妹妹。女孩跟她说。
她说，我才不是小妹妹。说完她跑了，找了一处麦秸堆，哭了。
过完春节，她决定出去打工。
等到春节再回来，她也变得时尚了，顶着刚烫的鸟窝头，她看到了杵在门口晒太阳的宋辉。
她问，你女朋友呢？
他笑了，说，我哪有女朋友？
她说，去年那个……衣服很华丽的……
他说，哦，早分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里有头小鹿在跳跃。
她又可以跟他在一起了，他们在野地里疯跑，她把雪团成球砸到他脸上。
她说，宋辉，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说，你就是个小屁孩，知道啥叫喜欢吗？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喜欢就是想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
他笑着拍拍她的头，说，我们再一起去抓野鸡怎么样？
她说，好。
他跑了，她追上去，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他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
她笑了，两情相悦的爱真好。
后来母亲再给她介绍亲事的时候，她说，我只嫁宋辉。
母亲急了，说，他就是个地痞流氓二流子，跟着他，你喝一辈子西北风。
就是喝西北风我也愿意。她说，宋辉单纯善良，对我很好，我跟他在一起特别开心。
她眼前闪现出他不羁的笑容和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的傲气，她笑了。
母亲说，我不同意。
她说，不用你同意。我自己喜欢就行。
母亲说，你看他整天吊儿郎当的，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命。
她说，我既然决定嫁给他，就认这个命。
母亲说，有我没他。
她说，那我选他。
母亲哭了。
她跑去问宋辉，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宋辉嘴里嚼着狗尾巴草，说，结婚？没想过。
她说，两个人能谈一辈子恋爱吗？不结婚那算啥？
他说，你要想结就结，我无所谓。
4.
母亲已经说要跟她断绝关系，她的婚事只能自己去谈。
她坐在他叔的破坯房里，不安地搓着衣角，他叔去年也已过世，只留下了他婶。她一半欢喜一半忧，说，大哥就这么一个儿子，托付给我们了，我们自然是希望他能找个好姑娘结婚，但这小子的心跟正常人不一样，我怕你嫁过来吃亏。
她说，放心，我能管住他的。
他婶子抓住她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她没要彩礼，没摆席。只把自己的衣服卷了个包就搬了进来。
他婶身体不好，她过来以后顶起了整个家。把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满院的菜和花，蜜蜂和蝴蝶在上头飞来飞去。她收拾完家里忙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帮着婶子做豆腐。婶子让她歇歇，她擦擦头上的汗，说，不用。
婚后，她跟宋辉也着实好过一阵子。他天天换着花样做饭，说要把她喂胖，在她刚有了身孕的时候就不再让她干活儿，甚至每晚给她洗脚。
小日子很是甜蜜，但经济开始捉襟见肘。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家里马上又要添一口人了。光靠着地里那点收入，根本不够花的。你还是出去找点活儿干吧。
他说，出去能干啥？只能去工地，又苦又累，还不自由。
她说，要不，你跟咱婶去卖豆腐，走街串巷，不受人管。
他说，我才不干，敲一天梆子才赚个三四十块，还不够抽烟喝酒的。
她说，那你想干啥？
他说，你别管了，我出去看看。
他去了县城，开始时十天半月回来一趟，扔下几百块钱，渐渐地开始好几个月不回来。
她临近生产了，他没动静了。
她婶子托人把他叫回来，扯着他的耳朵骂，你这个浪荡子，你媳妇都快生了，你还在外面野个啥？
她问他，挣的钱呢？
他说，没挣到。
然后就无精打采地回屋睡觉去了。
去医院生产的时候，孩子头位不正，需要剖腹产，她的钱不够。
他两手一摊，婶子见状，赶紧给垫了钱。
她发现他即使守在她床边的时候也心不在焉，跟他说话，要么就不回答，要么就茫然地再问一遍，你说的是啥？
有一次，她趁着他不在，看了他的手机。
这一看，她差点儿背过气去，里面不仅有不同女人给他发的信息，还有他借的钱，长长一大溜。
她看着怀里的小宝宝，有些想哭。
等到出院回家，她质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结婚？结婚就是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要为这个家负责任，不是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
他知道她知道了，有些生气，说，我又没要你管。
她说，咱结婚了我就得管。
他说，管个鸟毛，谁也别想管我。我以前就跟你说了，我不想结婚，是你非要结。结就结吧，你屁事还这么多，我要你有什么用？
她还没出月子，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扔下孩子跑出去了。
她想跑回娘家，可是一想，自己已经没有娘家了，只能跑到父亲的坟头去哭。
婶子来找她，说，我把那小子捶了一顿，他知道错了。咱回家，娃娃还等着吃奶呢。
她心疼没满月的孩子，只好回去。
他果然给她下跪磕头，说，我是混蛋，是我对不起你。
他老实了一段时间。给她炖鲫鱼汤，她说，没味儿。他赶紧跑菜地里拔了两根蒜苗回来，切碎放在碗里。
她心软了。
4.
孩子稍大一点，他又出去干活了。两三个月不回来一次，钱也不转给她了。
她给他打电话，十次有九次不接。一次好不容易接了，他说，我在忙着呢，就挂断了电话。
她听到他那边嘈杂的声音。
一天，婶子突然晕倒了。她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找了一医院。
婶子是脑溢血，人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医药费还不够，她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只好去了他上班的工地找他。工头说，宋辉这小子干活偷奸耍滑，总是借着尿尿去外面抽烟，要不就找个僻静地儿睡大觉。我不叫他来了。
她问，他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工头说，应该在桥头那边打牌，他可迷这个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给她转钱了。
她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正在打牌的宋辉。烟雾缭绕中，她看到他血红的眼。她一股血冲到了脑门，把他面前的牌抓起来撕得粉碎。
他抬手给了她一巴掌，说，你是不是皮痒欠揍了，敢管我？！
她脸上医院。婶子看到了，就要从床上往下出溜。
她一把拉住，婶子，您别，您别。您先好好养病。
婶子说不清楚话，只能默默流泪。
她不再奢望他能回家，也不再奢望他还能照顾她们娘仨。
春天，她去地里浇地，没人给看孩子，她只能把孩子放在家里。
等她回来，孩子跌到了床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子在另一间屋里出溜到了地上，打自己的腿，是在骂自己没用。
她用上所有的力气，把婶子搬到床上，又把孩子背在身上去干活。
她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可看看半身不遂的婶子，又忍不下心。如果她走了，婶子就只有等死，而她只能跟孩子睡大街。
她只能选择隐忍。
5.
不忙的时候，她就在镇上摆摊，卖早点。生意好的时候，她也能攒下一些钱。孩子也慢慢大了，好带一些了。
她的心里渐渐舒坦些了。
一天，他回来了。看到摊子上忙活的她，张口就要钱。
她低下头，说，没有。
他就自己去桌上的盒子里翻，去她围裙的兜里掏。
她推开他，说，宋辉，你不要欺人太甚。要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早跟你翻脸了。
宋辉嬉皮笑脸，说，那你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点钱，不，算我借你的，我发誓，等我赢回来，加倍还你。
她以前听人说过，*博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走上这条路，人就没法回头了。
她把零钱一点点换成整钱，都转到银行账户里，然后把卡藏到婶子的枕头底下。
他来过几次，都没找到钱，只能发疯一样咒骂她一顿。
那天，跟往日不同，他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拖到她面前。
他给她跪下，说，你再救我这一次，我保证不再*，我对天发誓。
她看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颓废样子，怎么也跟当年那个笑着喊她小屁孩的男人联系不到一起。
悲凉从心底一点点升起来。她目光冰冷，甩开了他的手。
然后下一秒，他的小指头就被人剁了下来。鲜血汩汩而出，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她受不了了，扑到那群人跟前，说，我还，我还。
她把所有零钱和银行卡都掏出来，说，我就这些，只有这些了。
然后她扶着他去卫生院包扎，一路上两个人都跌跌撞撞。
6.
夜色惨白，月光照到了她的脸上。
她听见有个声音在问自己，赵倩，你的生活已经跌入深渊，为什么还不放手？
她听见自己回答说，他是我的初恋，是我年少时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他在我心里干净，纯粹。我想牵着他的手走一辈子的。真的。
只是后来他变了，变得再也不是那个美好的少年。
那个声音说，其实他从来没变过，只是因为你的爱，给他镀上了一层光环，也蒙住了你的眼睛。
她坐起来，去寻找那个声音，却看到床边有只小壁虎爬到墙顶上去。她认识它，它前几天被门夹断了尾巴，此时尾巴已经长出了一点点。
她想，她也该断尾求生了，哪怕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