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拜啸霖
㈠
在我的老家大荔沙苑拜家村,喝汤不是“喝汤”。
关中东府沙苑一带的喝汤,与西安城里的喝汤不是一个概念。西安城里的喝汤,是相对于菜肴、主食而言的,是饮食汤类的食物,是汁水丰盈的品类;老家沙苑人说的喝汤,是对非正式充饥事件的称呼。傍晚时分,巷里人见面打招呼会问:“喝过汤咧么?”或者说:“喝了么?再喝点。”
对于沙苑地区的喝汤,当地人都知道啥意思,遇上外地来的,可能会产生误会,甚至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数年前回老家,小时候的一个玩伴,给我讲过他儿子第一个对象“黄汤”的事儿。玩伴的儿子在温州一带打工,谈了个江西的对象。有一年夏天玩伴的儿子带着对象从浙江回来,原本是想让对象看看家里的情况,也让父母看看准儿媳妇,讨论娶妻结婚的相关事宜。儿子和对象回到巷里的时候,天几乎麻黑,看到儿子带回了准儿媳妇,夫妻两人喜不自禁。玩伴的妻子兴冲冲地给儿子和准媳妇说:“你两人热烘烘的天气走了一天,先在院子里乘凉喝水,我和你爸给咱准备点汤,一会儿咱就喝汤。”准儿媳妇暑热天气奔波了一天,满身疲惫,饥肠辘辘,脾气也可能受了暴热天气的影响,听到玩伴一家人说晚上只安排了“喝汤”,以为家里人看不上慢待她,不给安排吃晚饭,一气之下要当夜返回,挡也挡不住。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姑娘执意要离开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对喝汤的不同理解而引起的。
没有核实过玩伴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有没有调节气氛的演绎成份,但反映了外地人对沙苑地区喝汤的误解。
沙苑地区的喝汤,多在收麦或者秋收时节,饭菜没有早晌饭、晌午饭正规,一般是指正规饭时之外的加餐。太阳落山,倦鸟归林,从农田里归来的农人们,拖着一身的疲惫、困乏和饥渴,或者米汤、蒸馍、葱和辣子,或者一手端着凉拌黄瓜片,一手拿个蒸馍,一手端一碗白开水或花茶,就算是喝了汤。喝了汤就相当于吃了晚饭,不是正规的那种吃饭,有点“日搞干”(方言,凑合、兑付之意)的味道。
老家沙苑一带的农村,一天两顿饭,早晌饭时在九、十点钟左右,后晌饭时在下午两、三点左右。两顿饭的饭时,是以“晌”来界定的,所谓的“晌”,就是正午时分;正午之前的饭叫“早晌饭”,即早于正午的饭点;正午以后的饭叫“后晌饭”,顾名思义就是晚于正午的饭点。
两顿正点饭时之外,也有例外的加餐,多在农忙活重的时节。尤其是夏天,天长夜短,劳动时间长,肠胃经受不住长时间的消耗与煎熬,于是会有加餐。夏天加餐的时间不同,叫法也不同:在早晌饭和后晌饭之间的加餐叫作“贴晌午”;在天麻麻黑时间的加餐叫“喝汤”。
“贴晌午”的饭食,大多是消暑解渴的红豆汤或者绿豆汤,杠子面馍,凉调莴笋丝或时令蔬菜,一般会送到田间地头,古代称作“田饷”。唐朝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诗,形象地记载了他在关中盩厔县(今陕西省西安市周至县)任县尉时,农人麦收时节“贴晌午”的情景:“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挑箪食,童稚携壶浆,相携饷田去,丁壮在南岗”,一夜南来的热风,催黄了田地里的麦子,家里的壮劳力,都在村南的山坡上抢着收割熟透的麦子,婆婆、媳妇、小姑子用扁担挑着盛饭食的竹篮,小孩子提着用陶壶装的浆水、米汤或者绿豆汤,给农田里收麦的人送“贴晌午”饭菜和汤水。
“喝汤”的饭食,大多比较简单,甚至只有开水,但也不排除偶有极尽丰盛的。尤其是遇到丰收的年景,颗粒归仓,喜不自禁,奢侈一回也不算过分。或者傍晚时分有远来的贵客临门,怎么能忍心让贵客喝碗白开水,吃个冷馍,不符合好客的东府人待客之道,怎么也得置办几个像样的荤素菜肴,来壶助兴的烧酒。
即使遭遇战乱、饥馑年景,家徒四壁,遇到久别重逢的故旧老友,喝汤也会倾其所能。
“安史之乱”后任华州(今陕西渭南一带)司功的诗人杜甫,从河南洛阳返回华州时,路过同州(今陕西大荔)地界时天黑雨霏,遂探望二十多年没见的老友卫八处士。四十八岁的杜甫,从卫八处士口里得知,故交老友半数已经作古离世,不禁感慨世事沧桑,人生无常,别易会难。知音相见,情真意契,卫八处士为老友准备的“喝汤”,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菜是冒雨剪来的春天头茬韭菜,饭是新煮的“白黄二米饭”,酒是珍藏多年的陈酿。这看似普通的饭菜酒醴,是战乱之后物资匮乏,卫八处士尽其所能的心意,其中所饱含的深情厚谊,不是山珍海味所能比的。
㈡
把傍晚时分的吃饭叫喝汤是怎么来的,各有说辞。
巷里懂点医理的“运”他婆常说:“早晌饭吃饱,后晌饭吃好,晚上饭喝汤,对人的身体好。”中医认为,血舍魂,肝藏魂,人的血白天在外流动,魂魄也在外活动,所以人精神抖擞;夜里血要归肝,魂要回肝潜伏,有利于睡眠。从运化的角度,人吃的东西要消化,大量气血要供给胃部,白天多吃点问题不大。晚上吃的太多不好,大量血液要供给胃部工作,不能归肝潜藏,肝的工作会被搅乱,所以晚上喝点汤是最好的,有利于人的睡眠和气血循环。
还有个通行的说法,是某一个朝代的某一位大人物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强令老百姓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餐,某一个终日劳累的老百姓饥饿难忍,夜晚回家后用野菜煮汤或熬米汤,被官府发现拘捕后,以“烧开水解口渴(喝汤)”为自己开脱,竟然得到官府的认可。于是老百姓纷纷仿效,官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天黑以后的吃饭,老百姓都称“喝汤”。至今流传的顺口溜——“早上吃饭晌午端,后晌吃饭日落山,晚上喝汤鸡叫唤……”,是老百姓受压迫的生动反映。
至于这个传说的朝代和人物,有的说是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四海征伐,财赋拮据,军粮短缺,财臣阿合马在关中催收军粮而出台的政策;有的说是朱元璋的第二十三子朱桱被明成祖朱棣封为唐定王,其在封地南阳穷奢极欲,挥霍无度,横征暴敛,强令老百姓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餐,节余的口粮全部征缴,后来河南人逃难,把喝汤的叫法和习惯带到了关中。
民间传说版本,更多是反抗压迫情绪的表露,牵强附会的成份较多,并不值得相信。
查阅程瑛《关中方言大辞典》、任克《关中方言考释》和伍永尚《原生态的西安话》,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喝汤”就是吃晚饭,“早晌饭”“后晌饭”“喝汤”,是关中人对时间概念的表达。这些看法,与我的老家沙苑地区对“喝汤”含义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因为巷里熟人见面,互相问候“吃咧么”,即可能是早晨见面问候,也可能是中午见面问候,即使问候“喝过汤咧么”,也不一定是晚上,因为有时早晌饭、后晌饭,都有可能喝的是稀米汤或者绿豆汤。
其实喝汤是古代的雅词,有极为深厚的文化源流。
根据史料记载,“喝汤”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夏商周三代以前。新石器晚期出现的陶鬲,是最早煮“汤”的器物;夏商周三代煮“汤”的器具,种类不再是单一的原始陶器,出现了诸如鼎、鬲之类的青铜器。
早期的汤,多是烧开的自然水、野菜汤、茶汤、米汤、粥类而已,其做法简单而原始。古人用“烹”来表述“汤”之法,宋代《集韵》曰:“烹,煮也。”其本义是烧煮,目的是煮熟而已。至于煮的内容、食材极为广泛,烹调之法不在考量之内。
“汤”和“喝汤”习俗在夏商周三代的普及,从《左传宣公四年》记载的“染指”典故,“食指”俗称,可以得到印证——
公元前年,楚国人向郑国的国君郑灵公(公子夷)进献了一只鼋(大鳖,即现代所称的甲鱼),恰好大夫子宋(字子公)、归生(字子家)两人奉诏一同觐见郑灵公。将要进宫门时,子宋与子家开玩笑说,我的第二个指头突然动了一下,今天在灵公大殿上一定会品享到特殊的美味。子家将信将疑地回复说:“你做梦吧!”子宋回复说:“每次品尝到珍馐美味前,我的第二根手指都会动一下向我报信。出使晋国时,我的这个手指动了一下,我品味到了石花鱼;出使楚国时,也是这个手指动了一下,我尝到了天鹅肉。我的这个手指灵验的很,刚才他又动了,今天肯定有口福。”
两人一起向宫殿走的路上,听见内侍说先一天楚国给郑灵公送来一只二百多斤的大鼋,主公今天请文武大臣一同喝汤。进宫门时,子宋、子家又看到厨子正在把一只大鼋切块装进大鼎准备熬汤,于是不由自主地相视而笑。郑灵公看到两人欢喜的表情,好奇地问:“有什好事,你们两人笑得这么开心?”子家就把在宫门外的情形说了一遍。郑灵公听完哈哈大笑说:“子宋的第二根手指头灵不灵验,那要看我的态度”。
大夫们到齐后,厨子把陶盆里的甲鱼汤先敬献给郑灵公,然后分给诸位大夫。郑灵公喝了甲鱼汤后,连声赞叹是人间美味,示意各位大夫不要拘谨,尽情享用。在场的大夫除了子宋,都在津津有味地喝汤,惟有子宋呆呆坐着,因为他面前的案桌上空无一物,显然这是郑灵公事先安排的。
子宋当时大权在握,在郑国的地位数一数二,负气之下不顾郑灵公的态度,突然站起来走到郑灵公跟前,伸出手指在郑灵公面前的甲鱼汤里蘸了蘸,然后拿出来用嘴巴砸吧了几下。随即当着众人的面说:“谁说我的第二根手指不灵了,我这不就品尝到汤的美味了吗……”说完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郑灵公没想到子宋竟敢这样傲慢无礼,敢在百官面前藐视国君权威,内心特别生气,后来找借口意欲斩杀子宋。令郑灵公没想到的是,子宋早有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郑灵公,造成了郑国内乱。
一场“喝汤”引起的内乱,留下了“占取不应该得到的利益或插手某件事情”的“染指”典故,还有把第二个手指称作“食指”的俗称。
古人对于喝汤的青睐,不仅仅是在“染指于鼎”的典故。道家先祖老子的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也是把治理国家与清炖鲫鱼汤相类比。到了“楚汉相争”时,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地痞出身的刘邦得知消息,在成皋(今河南荥阳)厚颜无耻地对项羽说:“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里的“羹”,显然指的是人肉汤了。老百姓口里的“你吃肉,让咱也喝点汤么!”来源于在富人吃饭时,对于喝汤的渴望,是希望得到“施舍”,或渴望“沾光”心态的反映。
到了东汉末年,喝汤已不仅仅是野菜汤、肉汤之类了,出现了类似于今天关中人都知道的面片汤之类的“汤饼”。汉末刘熙《释名释饮食》记载:“胡饼,作之大漫也,亦言以胡麻着上也。”可见此时汤饼在中原地区已经出现。所谓的汤饼,类似于今天的面片汤、煮馍、泡馍或者烩饼。东汉末“饼”的外延极为宽泛,不同于今天的概念,《释名释饮食》记载:“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东汉时“饼”的概念,与今天“面点”的概念更为接近。宋代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曰:“凡以面为食具者,皆为之饼。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蒸笼而食者,呼为蒸饼。”由此可知,“汤”与“喝汤”的概念,从东汉末年到宋代中期,九百多年没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以上这些典故,大都发生在历史上的中原地区,要么在今天的河南郑州周边,要么在今天的河南洛阳附近。近几年到洛阳上寨“太师国王木华黎祭祀地”参加年度祭祀深切地感受到,古代喝汤的文明碎片,至今在河南洛阳人的生命意识和饮食习惯里根深蒂固,大街小巷里大大小小、品类众多的汤馆随处可见:羊肉汤、牛肉汤、驴肉汤、豆腐汤、丸子汤、杂碎汤、菌类汤、三鲜汤、面片汤……举不胜举。甚至极具地域特色的洛阳水席,也是由以烩为代表的烹制方法衍变、过渡而来的,因为其灵魂还是古代的“烹汤”“喝汤”。
喝汤的概念和习俗进入关中,与自西汉以来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灾民流动、迁徙有很大关系。史载汉成帝阳朔二年(公元前23年),关东地区发大水,成帝下诏,“流民欲入函谷、天井、壶口、五阮关者,勿苛留。”以后各个朝代都有类似的灾民流徙进入关中,路线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自洛阳西行,经新安、渑池、陕州,过函谷关、潼关,经华阴,沿渭水南岸一路西行到长安;一条走黄河北岸,沿太行山南端,走河中府(今山西永济),渡大庆关,过同州,到长安东北之栎阳(今阎良),然后至长安。
中原灾民迁徙过程中,古代喝汤的概念也一路撒播,其文化碎片至今流落在乡间俗语中。我的家乡拜家村,其地理位置恰好就在古大庆关以西的沙苑地区,喝汤的叫法至今深入乡亲的意识和口语里。
每当夜幕降临,老家拜家村的巷道里,会飘起袅袅炊烟。土墙栅栏或者木门外的空旷处,会聚集起三五个喝汤的乡亲,消暑解乏,谈天说地,吹牛神侃,其乐融融……
作者简介:拜啸霖,陕西大荔人,现就职于某航天研究所,曾受聘于某管理咨询机构高级管理咨询顾问、某高校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外部导师。业余致力于蒙元历史研究,自由创作者,有百余万字作品在网络平台或纸媒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