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叶孩子,地瓜娃娃
王桂芳梁山县第一中学
1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一定是指杨树叶落。
小时候,她最熟悉的叶子就是杨树叶。哪个胡同里没有一两排遮天蔽日的大杨树?谁家院子里没有棵抱不过来的杨树?大到啄木鸟“呯呯邦邦”在树上住,大到一棵树就是待嫁姑娘的一套组合橱。
当杨树叶落满院子、胡同、河堤,整个村庄如同铺上一层泛着柔光的金色的毯子时,拎着大胶丝袋子,握着长长的炉钩子的他们这些孩子,就出场了。
他们不屑于自家院子里的杨树叶,那是母亲的活儿,已经被早起的母亲一扫帚一扫帚地堆成一座小山了。捡的拾的才有意思,比着赛着才有趣。
他们奔向金色的胡同,金色的河堤,一片片一沓沓串着脆而不碎泛着油光的杨树叶,一会儿长长的炉钩子就成了个杨叶掸子,顺手一撸,哗的一下进了袋子。再串满,再撸掉。
他们歪歪扭扭的背着大袋子回家,像一个个驮着房子的蜗牛,像一只只背着小山的小龟。
她把背回来的杨树叶另堆成了一座小山,骄傲地炫耀给母亲:“看,我捡来的比你扫起来的都多。”
那时候,要是谁家小崽子连杨树叶也不串,那八成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坏羔子。
2
母亲喜欢用晒得七八成干的杨树叶烧锅蒸馒头。
那些秋收后砍来的庄稼棵都是柴火。母亲说麦秸用来当引火毛儿,玉蜀黍秸能烧汤,豆子棵噼里啪啦的烧菜,棉花柴炖骨头。
蒸馒头不适合大火也不能小火,这些油滋滋的杨叶好啊,烧出来的火不大不小,蒸出来的馒头又软还又筋道。
馒头是新麦做的。新麦一入瓮,上一年剩的旧麦就被母亲专用来烙油饼。别家磨面时,都不舍得把新麦只磨上一二茬,都想着少出麸子多出面,那些磨了五茬六茬的粗面蒸出来的馒头,泛着黑黄色。但母亲舍得,母亲从不担心家里的麦子不够吃的。一家四口三亩多地的收成,母亲总能缸里有粮,心里不慌。
母亲用只磨了两茬的新麦蒸馒头,多出麸子少出面,蒸出来的馒头又白又亮。
抽穗前后的麦苗儿疯长,太阳一天比一天毒。
村里机井旁守着排号浇地的人,排到一次不容易。排上号的母亲常常彻夜不归地浇地。
月朗星稀了,狗不吠了,偶尔有虫鸣蛐蛐叫,母亲常常还没回来。
她抱膝缩在床上,恼着呼呼酣睡的小弟没用,医院值班的父亲。
当她终于大着胆子决定打着手电筒去找母亲时,大门轻轻打开,母亲回来了。
月光下一身水气一身泥泞的母亲,一身疲态,眼睛却喜盈盈亮晶晶的:“麦苗儿这下喝足了肚子,就没啥愁的了。”
3
她知道母亲是怎样种地的,知道为啥家里的粮食缸里从来都是粮满谷多。
别家的地还没动锄,母亲已经开始了第二遍。别家施一次化肥就等秋收了,母亲中间还要拉两车猪粪。害虫还没上苗爬棵,母亲就背上药桶子了。
从种子落了土里,到种子回了缸里,母亲就几乎脚不沾地,长在了地里。
母亲的时间不是时间,力气不是力气,母亲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执拗,长在了三亩多地里。
她没少抱怨母亲。抱怨母亲的痴痴傻傻。地里明明没有草了,为啥还要锄地;有了草了,别家用除草剂,为啥你非要一棵一棵薅;刚长苗有几个虫子怕啥?为啥还要喷药?歇一歇有什么坏处?
硕大的装满了水的药桶子,在瘦小的母亲背上,每每像一座沉重的山。有时候药筒子不好使漏水,喷完药回来的母亲,整个后背和双腿都是水淋淋的,散发着农药味。
从地里回来的母亲,很少不是泥人儿,水人儿,药人儿。
有时候固守麦田的母亲,还像一个稻草人儿。
母亲用十足的耐心,振振有声坚持着她的笨拙:
“人勤地不懒,你对它好,它是知道的”。
“你种个西瓜,它不会还你个芝麻的”。
“地也是有良心的”......
4
母亲把磨面磨出来的麸子,在冬天搅拌挑蒸熟的地瓜头地瓜尾儿,在夏天搅拌烫熟了的马蜂菜和灰灰菜,把家里养的一头猪崽喂得膘肥体壮。
别人家一年喂一头猪都不成样子,母亲一年可以喂两头猪。
一头喂肥了过年吃猪肉,一头喂肥了卖给收猪的换钱。
换来的钱除了能交和她和弟弟两人一年的学费书费,还能再给一家人扯新衣裳。
父亲是有工资的。但家里正常的日子,是用不着动用父亲的工资的。
母亲说,父亲的工资是用来应急的,是定心的,是以防万一的,是雪中送炭的。
但大部分时候,那些工资成了给他们锦上添花的。
父亲的工资是她头上珠片闪烁的发卡,兜里的橘子糖果,身上的呢子小褂,面包服,甚至火红的雪地靴,甚至有着金色表链的一块机械小表;变成了弟弟的一个大皮球,一把仿真小枪,一辆一拧就跑的小吉普车;变成了一台十四英寸的贴着彩屏的黑白电视机,变成了每月一期的定价两毛钱一本的《农家生活》,三毛五一本的《中国对联故事》,一块钱一本的《当代》和《十月》......
那些是父亲爱读的书,逐渐的,又被她翻旧翻烂。
母亲自己不需要锦上添花。母亲的花儿就是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吃好穿好,高高兴兴。
5
秋收了,丰收了,庄稼离地了进家了,母亲这才不焦灼了。
母亲不用跟节气赛跑了。母亲可以细细地干点慢活儿了。
母亲把拔下来的堆在墙外的棉花柴一棵一棵摘去叶子,只留棉花桃子棉花萼子,母亲耐心等待阳光把一朵又一朵剩在棉花柴上的棉花晒开晒晒大晒得雪白。
细小的血口子这个时节总是布满母亲的十个手指头,柔软的棉花抚慰着母亲的粗糙的皮肤,很像一副油画。
母亲在院子里用叉仔细翻晒豆棵,让豆荚尽情裂开,然后再用一个棒槌不徐不急地砸豆棵。
豆子和麦子不一样,麦粒是压出来的,豆粒是砸出来的。母亲断不肯把豆子棵拉到宽敞的路边上去晾晒翻捡的,她怕来往不多的车辆压扁了豆粒,也怕圆溜溜的豆粒四处滚。
再精细的庄户人,也收不全乱滚的豆粒儿。
一日放学后,蹦跳着回家的她看着路边不时闪现的遗漏的豆粒儿,仿佛在召唤她。
她不假思索的弯下了腰,沿着路走走寻寻,一顿饭的功夫,豆粒儿塞了鼓鼓的两个衣兜。
更神奇的是几天的一场雨后,她再次走走停停路过。然后,看见了一颗一颗顶着新鲜的土冒出的豆苗儿,它们三三两两,齐举着两片绿油油的小胖胳膊儿。她一棵一棵拔下,脱了小褂子把它们兜回了家。
这些鲜绿的豆苗,只消在烧红了的大锅里一炒,放上盐,便香的不得了。
“行啊,俺闺女是个过日子的,以后到哪也饿不着-------”母亲喜笑颜开。
她不过捡个豆粒豆苗,母亲却像捡了宝。
6
为什么捡来的更觉香甜呢?也许是因为有意思吧。
因为那都是些意外之喜。
更有意思的是峦地瓜。
其实她并不知道那个“luan”字怎么写,但是她相信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山东孩子都无比熟悉这个读音,懂得它是什么意思。
“峦”,就是在收完庄稼的地里,再翻捡漏网之鱼。如遗漏的棒子,花生,麦穗,红薯。
“我是哪里来的啊,母亲?”年龄比这更小的时候,她问。
“从地里峦出来的啊-------”母亲张口就来,“你是我从红薯地里峦出来的,我一铲子下去,咦?这里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大地瓜,赶紧抱回家放了被窝里,七七四十九天再掀开就变成了你。”
你们听过比这更粗陋的童话故事吗?而当时的她,却毫不怀疑。她激动而神秘地集合起几个和她一样蠢笨的孩子。去田野里遍寻收获完了的红薯地,一铲子一铲子的去翻捡,去峦。
当然能峦得到,他们最后各自豆抱了半袋子峦来的红薯回家,只不过大多数是有蝼蛄眼的,小巴巴的。没有一个像是能变成一个胖孩子的。
他们沮丧自己峦来的红薯不够好,明天接着再去找。
母亲高高兴兴地把这些不入眼的红薯蒸蒸,拌了麦麸,全都喂了大肥猪。
7
如果能从土地之外的地方再捡拾到一些惊喜,那就是自然的恩赐了,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比如榆钱儿,比如槐花,那是树上的恩赐。
比如泥么猴,那是水里的恩赐。
母亲是永不会漏掉这些恩赐的。夏日,仅需一场急雨,便能溢了池塘,满了河沟。北方村子的池塘与河沟,多得是泥鳅,小鲫鱼,和泥么猴。没有几个女的喜欢下水去抓滑溜溜像蛇一样的泥鳅,也没有几个男的看得上连鱼都算不上的小泥么猴。
那是一种小得让你忽略掉五脏六腑的天生地长的鱼苗儿,永不能长大的样子。只要有水有草的地方,就会有成群结队的泥么猴。
母亲看得上-------多小的鱼儿她都看得上。
。母亲擅长做泥么猴汤。直接撒上花椒面用面粉搅拌了,油炸了,和着姜片和葱花放锅里熬汤,出锅洒上芫荽和香油,淋上醋,三碗两碗都不够喝的。
母亲逮泥么猴的手法让她叹服。母亲只需拿一个大草筐,往草筐里扔一把馒头屑,把筐往浅水里一歪,只露出来草筐的半个脊梁,便去干活儿了。
半晌回来,用手迅速一起筐,半筐底泥么猴就活蹦乱跳地上来了。
那个筐子,似乎有神奇的魔力。
等池塘里结了冰,河沟里没了水,母亲的草筐便又真的只是草筐了。
8
杨树叶绿了黄了又落了,泥么猴生了又没了。
求学的孩子外出了,外出的学子工作了,工作的姑娘嫁人了。
丢不下杨叶,舍不得黄豆苗,离不得泥么猴汤的母亲的女儿----------也做了妈妈,还成了语文老师了。
求学的路上其实吃过很多苦。
那一年冬天,天寒地冻,是她这辈子记忆犹新的最冷的两天。她把十个月大的女儿扔在家里,乘公共汽车去市里考研。
晚上,住在一个冰窖一样的民宿小屋里,所有的衣服都紧紧裹在身上,两床砖头一样冷硬的脏棉被也紧紧盖着,帽子围巾捂上,还是冷。
就是那天,她才知道,冷到一定程度是麻和木,然后是疼,刺骨得疼。
更要命的是被奶水浸透的前胸,铁板一样。她不敢挺胸,不敢直腰。她觉得自己的胸部随时都要炸开。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抱怨母亲干起活来太笨,自找麻烦,自讨苦吃。想起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母亲,想起把自己忙成个泥人水人药人稻草人的母亲。
秋收冬藏,冬天的母亲总在缝缝补补纳鞋底做衣裳。不知道母亲受过的罪里,有没有冰人这一项。
她现在就是个冰人。想到这,她竟然笑了--------这一点,倒是可以有资本和母亲相提并论了。
学校里急缺美术老师,学生没了美术课。她去找校长,自告奋勇,说可以兼教美术。
她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教。
她画捡杨树叶的孩子,画秋收的庄稼,画包着头巾拾棉花的母亲,画雨后的池塘,池塘里的莲藕,莲藕里游戏的泥么猴......
她甚至带领学生举办了一次小小的画展。
语文课。语文那么美丽,怎么会有学生不喜欢语文呢?
她一堂课一堂课苦苦思索,细细准备,试图在课堂引天光进云影。
她越来越信母亲的话:“人勤地不懒,你对它好,它是知道的”。“你种个西瓜,它不会还你个芝麻的”。“地也是有良心的”......
她一级一级的送走学生,如同母亲送走一茬一茬庄稼。
她歆享着一名普通语文老师的快乐,如同母亲歆享土地的收获。
9
母亲的土地早就没了。
她固守的村庄成为了整齐划一的现代化小镇。
村里仅剩的土地被善于经营的外乡人承包了去。已近七十的母亲平时腿疼腰也疼,但秋后某些日子绝不疼。母亲偷偷坐着能干的女邻居的机动三轮车,到秋收完的承包地里峦棒子,捡豆子。
之所以“偷偷”去,是因为全家人严重反对母亲出去捡东西,哪怕捡的是粮食。
母亲可以出去散步,遛弯,跳广场舞,赶大集,或者做做身体力行的家务。
但是母亲偏不。母亲以一种着了魔的痴念,念着承包地里被机器收割过后漏网的粮食。
弟弟管不了母亲的腿,便气不择言:
“你这样捡破烂,别人怎么看?是不管你吃不管你喝?”“别人会怎么笑话我们这当儿女的------我都觉得丢人!”
母亲终于败了下来,被”破烂“和”丢人“两个字,震得眼圈发红,神色黯淡。
“不去了-------不去了.......”母亲喃喃自语。
没想到,第二年秋后,她回娘家,母亲又献宝似的摆出来几方便兜子“宝贝”:
“棒子是我一粒一粒捻下来的,你熬糊涂汤喝-----这些豆面子给你婆婆蒸窝窝......这些山药豆都是剩了地里的,人家包地的只要山药棍卖,人说其实山药豆煮了吃也一样对身体好呢......”
“怎么又去峦东西?唉,人家见了又得说-----”
“哼,我管别人说啥,说啥混账话,丢人?有啥丢人的,咱不偷不抢,咱替老天爷捡起来落地的粮食,这是光荣!”
她笑了,埋头深深嗅着清香的玉米面味儿--------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10
“妈妈,我是怎么来的呢?”十四年前,她三岁的大女儿仰着小脸,问。
“你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啊。”她张口回答。
“可是我姥娘说我是刨地瓜的时候,刨出来的。”
“你姥娘不对-------”她急着纠正。
11
“妈妈,我是怎么来的呢?”
现在,她五岁的小女儿盯着她的眼睛,问。
“你是妈妈刨地瓜的时候刨出来的啊,一刨刨出个大地瓜,吼嘿吼嘿抱回家,七七四十九天变成个胖娃娃。”她乐滋滋地说。
“可是我姥娘说我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啊------妈妈,到底是姥娘对还是你对啊?”
她笑着搂紧小女儿。没有回答。
12
永远都是你对---------好吗,妈妈?
(完)
散文作品
壹点号芳华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