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海“经元”牌匾
番银
清代京杭运河(局部)
东南网12月7日(福建日报记者谢海潮)旧时福建的地理位置,处于“海澨东南隅,天高雁不来”的尴尬。年《泉州文史资料》第8期收录《清科举时期士子晋京赴试旅途记事》一文,为清代泉州人陈师海遗稿,记录了他赴京会试的沿途开销。自清道光二十七年(年)至清咸丰三年(年)间,他数次赶考均铩羽而归。功名路上,山高水长,行船走马,真是甘苦自知。
有趣的是,对于这篇文献,学界至今利用不多,倒是有篇“穿越”网文大段摘抄原文,“四爷”“福晋”策马奔腾,沿着陈师海指引的路线,“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陈师海斯文,可宝也!
文本中的闽南腔
原稿自署“由泉晋京沿途事宜”,全文不到字。虽是家藏本,但从“每位老爷赏厨子一二百文”等语气来看,陈师海本意是想公诸世人的,之所以湮没无闻,可能是其流水账似的记述方式,远非纪事文本那般引人入胜。偶有感怀思逸,不过是提醒、警示。汤岭起步,他就郑重告诫:“凡沿途多有花柳路及一切宵小作弄,须有把柄(把持)勿感,至要至要。”
文中多处提及“列智庙”,“德州列智庙前后,有弹唱女乐,每来二三人”“列智庙住。大地方,熟鸽价实,可买食”“列智庙前十里为德州,大地方,清水笠甚佳”。描述相对较细,想必陈师海对此地印象颇深。可翻看德州志、乡土志等文献,始终找不到这个“列智庙”。事实是,他把地名写错了。查山东《德州文史》李孟才文章,可知实为“留智庙村”,“在旧德州城西北十八华里处”,今属河北景县。所谓“清水笠甚佳”,应指“德州凉帽”。
或因记事仓促,抑或古今异变,以致几处文义不明。南归时,“入笼出笼,船户以手本叩安,赏钱一二百文,笼内严子陵钓台”“雇芦鸟船一条,自徽州载至清湖(今属浙江江山)价钱一千二百文”,不免给人空间错乱感。联系上下文,“徽州”当为“衢州”的误书,“笼”字均应正字为“泷”。严陵滩即七里滩,起于桐庐七里泷,止于建德乌石滩。
当然,勘误应当审慎,不至于“以不误为误”。述及王家营(今属江苏淮安)置办前程所需,提到一句“柳篮每尻九十文。等子每枝六十文”。“等子”亦“戥子”,小型杆秤也。“柳篮”用“屁股”来搭配,“奇葩”得令人疑心有误。然查《闽南方言大词典》,发现“尻”与“奇”泉州话俱可念“kha”,发音相同,为闽南方言特有。“奇”念“kha”时有两层意思,一指量词,如“一奇箸(筷子)”。另向泉州朋友求证,他说现在指“奇数”时,读“ki”的较多,读“kha”的也有。
如此一声之转、因声求义,则“尻”为“奇”的通假。他顺笔带出一句泉州口音,添了一则“娵隅蛮语”的趣谈。
“大钱”与“京票”
平心而论,陈师海所记见闻,甚至不如闽县人吴玉麟的诗注来得翔实。比如王家营北上,“凡车路中每天二餐,每餐两荤两素四样菜,或三荤三素六样菜,中一碗汤,三样饭。先吃饼,再吃黍,三吃大米饭”。吴玉麟《公车杂咏一百首》点明“菜必四盘”:“炒蛋、粉条、豆芽、白菜。”诗曰:“打饘宿站自朝朝,炒蛋无油薄饼焦。大米饭兼小米粥,粉条豆菜拌花椒。”
林伯桐《公车见闻录》堪称“赶考指南”,写得更为“磨叽”:“绿豆粉丝以解煤毒也,豆腐与芽菜则以习水土。”陈师海只提“车路中惟鸡蛋价低”“雄县住,鲫鱼甚美”,林伯桐则打开话匣:“大河以北最多鸡子,沿路买食,镇心润喉。”“雄县多鱼,鲫鱼之大可比于鳙。车入店中,连盘而进。”
陈师海胜在以具体而微的记账方式,将沿途物价、食宿、雇工雇船等开支细目,包括在苏州购买曹素功殿试墨、京师内城租厝,无不悉尽囊括。比起惜字吝墨的正史,这些“闲言废语”读起来,其实更有“代入感”。具体而言,想要知道赶考一趟究竟要花多少银子,从中或能找到答案。
清代通用货币为银、钱两种,以银换算制钱(铜钱),涉及银的名目种类繁多、成色不同、各地秤砝不统一等问题。清末波动较大时,商人还会照铜价折算。路上,陈师海不时要做“换银价依时”“银价公道”的说明。
“跟丁叩贺元旦,赏银约一中元左右”,用的是洋钱(番银),“银一中”的“中”表示半元。依据《清季一个京官的生活》,可知咸丰元年(年),银一两合制钱文;咸丰三年,会稽(在今浙江绍兴)市价是番洋一枚合制钱文。权且以此作为换算基数。
请注意,陈师海一路讲的都指“制钱”,在北京才出现“大钱”“京票”“京钱”等字眼。仅就他当时所遇而言,雇车离京时,配置中“车帏大钱五百文”,对照王家营雇车,来时是“车帏银五钱”,可以推断出银一两兑大钱文的时价。银的基本单位是“两”,再往下是“钱”和“分”,一两为十钱。
以“轿车每辆价京钱三十吊左右,实大钱十五千文左右”来检验,同一路程,在京所雇车价是15两左右,与王家营“一车共二十两左右”不至于相差太大。“京钱一吊”相当于“大钱文”合银五钱。又姑以当时官方规定“银一两兑宝钞(票钱)二千文”为准,一吊即一千文,“京票一吊”合银五钱。
陈师海的科考之路,止步于咸丰三年春,时值太平天国军兴,市面上人心惶惶。实际情形依黄辅辰癸丑日记所述,三月初九预定“每车价一百三十千(制钱),在寻常不过三十千(15两)”,十四日出京“每车价大钱六十五千”,似能印证本文采用的银钱比价较为允当,又说明陈师海是按正常时期来记录的。
给赶考算笔账
对于陈师海的花费总数,只能做个大致判断,毕竟变数太多,比如从顺河集(在今江苏宿迁)到德州,有走山、走湖、走小河南三种走法;菜金多寡,取决于馔之盛否、几人就餐。
本着“避繁就简”原则,这里一取常规,二取捷径,三取个人最低消费来算,随行的跟丁、雇工日常开销不计。为“敬惜字纸”,仅选他京城活动加以说明,其余可依次类推。
考具等考前准备,如买卷摺(考卷)等物件,“入内城租厝,每间京钱十余吊为度”,以银六七两计。其中租房占了大头,陈师海说“须近贡院为妙”。参考黄培芳《北行日记》,他于清嘉庆二十四年(年)二月抵京,提到一处理想寓所:“内城举场(考场)东门鲤鱼胡同尾宝家房(蓝旗),二间价八千。”此“二间”非二间房,而是按“两柱一檩一间”来算,再按嘉庆二十三年(年)银钱比价,合银6两多。
交际应酬占一笔。他只说,“拜老师贽见随力量”,太老师(老师之师)“贽见系老师代送”;会同年如例,大钱四五千文亦可;还有“门敬”一类陋规,如“谒太老师每门包纹银三钱”。问题在于,购殿试笔、拜座师、会同年、刻齿录,是会试中式后才有的事。李慈铭中进士,光是向各座师致贽礼,照例花了50余两。陈师海从未考中进士,前述显系对“荣归者”而言,故以上“潜规则”不计,只取“捐大馆喜庆纹银一两”等义赠,合银3两。
返乡预备,雇车(至王家营)加上车帏、装车钱等杂项合银16两。入会馆是夜馆丁供给,“每位老爷赏他京票一吊”,至出京时别忘再赏“京票一吊”,服务小费1两多。在京约计用银30两。
两银子打底
按照水陆载具不同,北上路程可分“泉州至宁波”“宁波至杭州”“杭州至清江浦”“王家营至北京”四大段。陈师海记账不记时日,为研读添了几许难度。
郁永河《採硫日记》云:“二十四日午刻,出南门至大桥。”“二十九日,渡洛阳桥至泉郡。”则福泉两地约走5天;陈师海说:“福省出北门,自板桥至宁波大桥共十七站。”参见回程,清湖至浦城是“四站”“四天”,则一站以一天路程相隔,暂记17天。
《乾隆实录》云:“陈杰驻扎宁波,距杭州不过三四日路程。”黄钺《泛桨录》也说,自杭州至宁波将近里,连夜行船,三天半到。另据周棨《闽行日记》,初七从杭州出发,二十九日“抵闽省泊舟南台”,亦见以17天来估算榕甬之行大体不差。
参照周星誉《入都日记》,他于咸丰六年(年)正月十五从杭州坐船出发,二月初二“未刻抵清江浦,泊张家码头”,途中稍有停留;清江浦渡黄河至王家营当天即达;王家营至北京,为二月初五出发、二十三日抵达。
顺利的话,陈师海走两个月可抵京城,与嘉庆十三年(年)林则徐第二次赶考“十月底离闽,十二月底抵京”大抵吻合,北上(计55两)加上在京(包括南下准备)开销为85两。
自福鼎分水关出闽,逾仙霞岭入浦城,南归走法有所不同,陈师海又是一笔接一笔,算到福州洪山桥,账面上30两出头,总之“比来时省些”。来回需有两打底,“寒门”的确难出“贵子”。
对比湖南人赶考,道光十七年(年)十二月,曾国藩谋划再度入都会试,“称贷于族戚家,携钱三十二缗(吊)以行,抵都中,余三缗耳”,路费以时价折算18两多,得益于行程相对便捷。雍正大兴“文字狱”时,副都统海兰密捕曾静,于十月十一日奉命驰驿出京,二十七日傍晚就到长沙府巡抚衙门。
福建试子可能得到同乡会馆、商帮一些赆仪,依制可获官方15两盘费资助,而据《福建省例》记载,嘉庆朝时已可预领18两。倘若领取,却未能到京入场,这笔盘缠是要被追回的。也在年,闽县王景贤等6人赴咸丰癸丑科会试,“行至浙江嘉兴县,路梗莫能前进”,因有去当地衙门备案,“给护照回籍”证明,原领盘缠才免予追缴。
嘉庆年间有位福建举人赖丹魁,人都走到山东馆陶,结果病倒,又没按规矩走流程,落个“未准核销”。民间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难考,光是赶考的路就已难走。但就笼络士子的效果而言,清廷“使小钱,办大事”,有一套。
陈师海其人
已故“泉州通”陈泗东在一篇文章中说,年秋暨南大学复员上海,行前“父亲(陈砥修)郑重其事地从书箱中拿出一本我曾祖父手书的旧笔记《晋京沿途事宜》和一双镶银的象牙筷子给我”。他对曾祖着墨几无,我们只知其先代“由金门迁居郡城平水庙”。
《泉州文史资料》“编者按”说陈师海(年—年)原名张绳,字子撝,号竹庄,“道光丙午科(年)福建乡试中式经元”。家藏“经元”牌匾具体显示是“第四名”。又说,“同治七年(年)任侯官县学教谕兼理鳌峰书院,后调龙溪县学教谕,卒于任”。
任教谕一事,民国版《闽侯县志》无载。清光绪版《漳州府志》说陈师海“晋江举人,(同治)十年(年)任”,后任林鹏年于光绪元年(年)接掌,跟“编者按”所记卒年也对得上。
《清代缙绅录集成》有录,说陈师海是泉州举人,侯官教谕“(同治)七年十二月选”,龙溪教谕“(同治)十年五月调”。两地均为“冲繁疲难”最要县,说明他才具干练,惜天不假年。上述仅为补证,我们对他仍是知之不多。
陈泗东年轻时倾心革命,“书丢在家中,牙筷我带去上海”,结果“以防中毒”的牙筷被特务“弄丢”,书倒是在17年后被印了出来,从中浮现一个试子的身影,他既踌躇满志,凡事又不得不精打细算,在风尘扑簌中向北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