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琴蓦然间就醒了,看见有社的脸正悬在自己头顶,嘴里喷出一股臭哄哄的酒气;目光痴痴的,两道滚烫烫的黑色闪电。她转了个身,咕哝一声,睡吧,都几点了。有社颠颠地绕过床去,又用黑色的闪电罩着她的脸。凤琴闭着眼睛嗔骂道,发啥神经!有社说,我想刨清几件事。语气中明显有一股子显得夸张的郑重其事。都半夜了!又喝酒了?省点力气吧!凤琴依旧没睁开眼睛。有社说,这几件事刨清问明了,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凤琴睁开眼,感觉有社脸上的表情并不友善,有一些坚硬的东西,还有一些神经兮兮的东西。凤琴心头一紧,问,咋啦?有社说,这种神色不好,就像是你脸下面还藏着一张脸一样。听我说,这种神色,真的很不好!说着,还竖起了一根手指,当空里摇着。凤琴对视着有社的眼睛,目光也有了硬度。有社忽然哈一声怪叫,说,你现在的表现,让我想起一句话,老人们常说的话。凤琴问,啥话?有社说,贼没脏,硬如钢!哈!凤琴心里一沉。有社又逼近了,说,我想看看你屁股上的胎记,就是那块“蝴蝶飞啊飞啊”,蓝色的,还在不在。凤琴下意识裹紧被子,说,喝两杯马尿,想找碴是不是?有社龇出上门牙来,焦*的牙齿上跳荡的全是笑意:哪儿敢呢?只是想看看,还在不在。凤琴说,还能飞走不成?有社认真地说,有这个担心。凤琴忍俊不禁:真个是酒疯子一个。说着,撩起被子,露出屁股来。
娇俏的肉色真丝短裤,紧绷绷包裹着有型有款的屁股,在莹白的灯光里煞是惹眼。有社爱这两瓣宝贝,以前经常抱着亲,舔,吮。一边腻歪还一边赞不绝口:鼓鼓的,翘翘的,圆圆的,一旦拥有,别无所求。也爱胸前那一对“鼓鼓的,翘翘的,圆圆的”玩意儿,一到被窝里都爱不释手了。但是,眼下,有社的表现实在看不出爱意来。他甚至都可以说是粗暴地扯下了凤琴的短裤,手掌生硬地按着右边那瓣儿,察看左边那瓣上的胎记。还在!他龇牙咧嘴说,还在!凤琴扯过被子,裹紧了,呵斥道,吃错药了,你!
有社直起身来,显得有些失*落魄的,不住嘴念叨,还在!还在!凤琴说,能飞到哪儿去?有社说,飞到双龙的嘴上去。语调傻傻的,像当头一闷棍打傻了一般。
凤琴心里猛地一跳,霍地坐起身来,不错眼珠盯着有社,试图从有社疯魔了似的表演中破解出什么来。
有社一脸的恍兮惚兮,说梦话一般:吃晚饭时,双龙在茂林的商店门口说,凤琴的左屁股上有一块胎记,蓝色的,像歌里唱的“蝴蝶飞啊,蝴蝶飞啊”。当时,男女老少好多人在场……
凤琴脑袋嗡一声,感觉自己如在梦里一般,她小心地问,你说醉话吧?
有社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厉声问,谁说醉话?谁喝醉了?
凤琴不敢言语了,把脸埋在披散下来的长发里。晚饭时,她曾到过茂林的商店买味精。蹲在人堆里吃饭的双龙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投射过来挑逗的目光,她愣是装作没有看见。只能这样了。那一页已然翻过,再缠杂不清的,只怕会生出事端来。
有社叫了一声:凤琴。凤琴抬起脸来,傻愣愣瞅着有社。有社说,我只想知道,双龙咋知道你屁股上有“蝴蝶飞啊”。很平和的商量口吻。
凤琴依旧傻愣愣的。她影影绰绰想起来,自己刚才的梦就不好。梦的情节已然梳理不清了,但梦的色彩还丝丝缕缕在脑子里飘,昏惨惨的。对了,好像还有那个挨千刀的冤家,双龙,他好像又在纠缠自己了。
有社说,我只是想知道。语气显出了执拗。
回避已经行不通了,敷衍搪塞也显然不行,死不认账倒是一条路,但显得很是可耻。只能面对。但又应该如何面对?凤琴一时茫然。
有社说,拜托。
凤琴抖开长发,亮出亮出光洁的额头来,迎着有社的目光,说,对不起。
有社把耳朵伸过来说,没听见。
凤琴说,对不起。
有社缩回脑袋去,显得很诧异地问,你是说,对不起?
凤琴傻愣愣瞅着有社。
有社说,我不想听对不起,我只想知道,双龙咋知道你屁股上有“蝴蝶飞啊”!
凤琴胳膊抱住膝盖说,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告诉你,我只想知道,他咋知道你屁股上有“蝴蝶飞啊!”有社一字一板说。
凤琴说,随便你怎么处置。
有社盯着凤琴。良久,忽然又哈一声怪叫,没本事的男人才想着咋样对付自己老婆呢。我还得留点力气,明天对付成双龙。说着,脱鞋上床,三两下撕扯下衣服,钻进被窝,直挺挺躺下。像具死尸。
一时间,四下里一片阒寂。窗外有秋虫的嘶鸣,珠圆玉润的,在夜的帷幕里轻盈地滚来滚去。耳边有荧光灯管的电流声,像一根亮亮的丝线,向人脑海里的无限深远处飞窜。凤琴心里暗自苦叹一声,泪水悄悄滑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社忽然坐起身来,用责怪的口吻说,你应该背着牛头不认脏!说完又躺下,说,我还以为你会背着牛头不认脏。稍顷,又是一句,记住了,下次,就是背了天大的牛头,也不能认脏。
凤琴钻进被窝,抱住了有社,双乳抵在有社背上,泪水打湿了有社的肩膀。有社回转脸来,说,我想吐。应答他的,只有凤琴的抽泣。有社挣脱了凤琴的怀抱,上身欠起来,盯着凤琴的脸说,我还是想知道,双龙咋知道你屁股上有“蝴蝶飞啊”。
凤琴说,别闹了……
有社说,我没有闹。我就是想知道。拜托。
凤琴四肢打开,摆出一个任人宰割的架势,说,你打我一顿吧。
有社嘁一声冷笑:没这个习惯。
凤琴说,那咱们离婚。
有社又嘁一声冷笑:屁股一拍想溜?
凤琴说,那你杀了我。
有社说,我只想要答案,不想要你的命。
凤琴看着有社的脸。那脸后面显然还有一张脸,一张魔*行将吃人的脸。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有社盯着她的脸,说,不想说,是吧?我想,你迟早会说的。
凤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唏里哗啦垮掉了,似乎还有个声音在说,该来的,自会来到。
有社开始一天两晌去双龙家“上班”。两家都没有在岭梅镇街道上开什么门店,地里的苗木或者猕猴桃还没有到出售的时间,都有大段的空闲时间,正适宜进行一场攻防游戏。
每回临走时,有社都要闪出一脸古怪的笑意,跟凤琴打招呼,我去找双龙呀,谈谈心,哥俩好好谈谈心。凤琴想质问一句,你想干啥?却每回都忍住了。理亏的是自己,想阻止一些看起来怪诞的行径,明显感觉自己理不直气不壮的,只好由他去了。由他去了,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鼓,生怕闹出什么祸端来,也生怕闹得满城风雨——其实,细想想,眼下,恐怕早已是满城风雨了。好话腿脚短,坏话却有翅膀,最喜欢在嘴巴和耳朵间扑棱棱飞过来,扑棱棱飞过去,搅起一天的烟尘和唾沫星子。眼下,要是自家男人再不理智,明火执仗要跟双龙去闹活,坏话的翅膀只怕会是搧得更欢实了……罢了,这是自己活该有的惩罚。但凡不呆不傻的男人,头顶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都会闹腾个不熄火的,还别说是有社了。
有社这盏灯原本就不省油。用街上孙二叔的话说,属于“踢腿骡子”,有事没事都想尥蹶子呢,还别说现在他握了一手别人的小辫子。孙二叔当年还是官身子的时候,就曾领教过有社的蹄蹄爪爪。忽然间,他夜里就坐到哪个村干部家里了,说是要征求村干部的意见。征求什么意见?他会一条一条列举出这个村干部的所谓劣迹,说是要把这些反映到镇上去,或者县上有关部门去,眼下就是要跟村干部核实一下,看看哪些劣迹是凭空捏造的,有哪些劣迹跟实际有出入,又有哪些劣迹还没有列举出来。用的是慢条斯理的语气,脸不变色心不跳,那一个镇定自若,简直——敢说不止是北街,就是整个岭梅镇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好在这娃儿,我还能辖制住,从没针对过我”。这是孙二叔脱了官身子的壳后,每每说起有社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迹时,要交代给众人的话语。
到饭时了,有社就按时按点从双龙家回来。进门时,还哼着秦腔《下河东》: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还别说,神韵上,还真有几分跟被困住的宋王太祖相像,手提着根虚拟的盘龙棍,满脸是很亢奋的红光,左冲右突着做困兽状。目光逮着凤琴了,就哈一声怪叫,狗日的双龙,背着牛头不认脏!这一点,你应该遵照毛主席的意志,向成双龙同志学习!凤琴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去忙灶上的活计了。有社追赶过来,用孩子一样乖巧的口吻说,我想向你汇报战果。凤琴没好气地说,你像在演戏。没有人家县剧团的丑角演得好。有社说,不,是戏在演我。凤琴不吭气了。有社说,我只问他,你咋知道我老婆屁股上有“蝴蝶飞啊”?狗日的只是嬉皮笑脸,软话说了一笸篮,就是不往正题上牵。说到这里,我想批评你了,找野汉,也得找个敢担当的。找了这么个腰里没筋没骨的狗,你不嫌臊,我还嫌丢人呢!凤琴说,你……觉着有意思吗?有社说,有意思!咋,你们有意思毕了,就不许别人也有意思一回?凤琴只好闭嘴。息事宁人是上策。有社在她背后继续唱: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海宁也来凑热闹。
正整理衣橱的凤琴,透过窗玻璃,忽然瞥见海宁侧身进了自家院门,似乎应验了某种预感,心里苦笑一声,说,该来的,一个都不会少。瞬间里,她脑子的转速很快,她想把撒了一床的衣物胡乱塞进衣橱,又一想,觉得这阵势可能效果更好一些。她麻利地挪步到镜子前,往脸上抹了滋润霜,又涂了口红,想再用眉笔修修眉毛,院子里已经响起了海宁的召唤声。她应了一句,抿了几下嘴唇,迎了出去。哪怕迎来的是巴掌,也得迎上去,并且还要大模大样地迎上去。不能失了礼数,更不能显出怯懦来。
凤琴能感到客人的步履中透着几丝慌乱,凤琴能感到对方脸上漂浮的笑意有些虚假。她客气地打招呼:你可是稀客呀,八抬大轿都抬不来的,呵呵。海宁也不含糊,笑盈盈伸过来一只温热的手掌,拉住了凤琴的手,说,家里边不安生,过来跟妹妹说说闲话。凤琴感觉自己被人家的热乎劲儿包裹住了,一时间,自己心里都觉着眼下的格局有些荒诞,一边是结发妻子,一边是野婆娘——如果自己算得上是野婆娘的话——两厢里见了面,竟然都亲如姐妹了?
尽管岭梅镇人家的室内格局已经与城里接轨了,大都辟有专门的客厅,还煞有介事地摆了沙发、茶几、果盘什么的,但大家还是习惯于来了客人,在卧室接待。海宁一路跟着凤琴进卧室,一路东盯西瞅的,还不住嘴地赞叹,看来妹子是个勤快人,把个屋里屋外料理得清清爽爽的。凤琴心里嘀咕,这女人平日里头仰得跟鹅一样,胸挺得那两疙瘩肉都快要飞出去的光景,见人爱理不理的,一副跟凡人不打交道的神气,今儿一进门却这般殷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果不是要耍啥花招,就是有事要求乞于我……这样想着,嘴上应道,咱就这个破家,只要你不嫌弃。随便坐,随便坐。我刚刚在整理衣橱呢,看床上乱得,跟三国一样。
宾主坐定了,海宁说,本来想请妹子到翠云开的养生馆去坐坐,又担心人多眼杂;想到红红发屋去吧,也怕是人多眼杂的。想来想去,还是你家里方便一些。就是……冒昧了。凤琴淡淡一笑,不要紧的,像你这样的稀客,只怕请都请不来呢。海宁说,有社这时间正在我家里闹活呢。其实也好,双龙那贱胚子,久行夜路必遇*,活该遇上个有社去修理修理的。凤琴喉咙里突兀地跳出一句“是我让有社去闹活的”,又觉着说出去不妥,嘴上就胡乱支吾了一声。心里却又在猜测:莫不是她来求我,让我劝有社不要再闹了?毕竟,这样闹下去,她这个当老婆的,也不光彩。
海宁端起茶杯来,眼睛盯着斜对面床头上的婚纱照,有社和凤琴在照片里甜蜜地依偎着,仰望着同一个方向,仿佛在展望着同一个辉煌的未来。海宁嘴角翘起来,感叹道,男人和女人啊……说着话,又把目光对准了凤琴,说,有社到我家里一闹,就有几个姐妹支招,说是让我找你算账。我问她们:为什么要找凤琴妹子算账?她们说,你的凤琴妹子跟双龙不干净。我笑了,回答她们说,为了一个臭男人,跟一个姐妹去……争风吃醋?哈哈,我才不干这样的傻事呢。不值!真不值!像双龙这种货色,屁股后面的女人用火车皮拉呢,可能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我算账能算得过来吗?其实,说起来,这些女人也跟我一样,都是受害者。双龙啥时候,给谁,付出过真心?跟他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在思量一个问题:我在成双龙眼里究竟是个啥角色?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发泄性欲的工具而已,一个免费的家庭保姆而已。他连自己老婆都这样看待,又能对哪个女人付出真心?凤琴听着,虽然能感觉话里话外都有刺儿,但刺儿仿佛都刺在了木头上。很莫名地,她眼下只对海宁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既像是疲惫,又像是冷漠,还像是厌倦,更像是玩世不恭的气息有感觉,甚至可以说是着迷。跟这样一个女人对话,连自己也放佛在哪一出电视剧里。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海宁继续说,妹子,我说这些话,你不要多心,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凤琴暧昧地笑笑。海宁又喝了一口茶,惨然一笑说,不纯是对你这样,凡是跟成双龙有染的女人,他哪一个没有败坏过?轻的,是在酒桌上跟其他男人说说跟这些女人上床的枝枝节节,把女人当自己的战利品炫耀;更可恨的,还有重的呢,还用难听的话作践这些女人呢!说的那些话,我都羞于出口。也不止成双龙一个是这德性,好多男人都他妈这德行!成双龙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一个个都这贱种!女人跟男人打交道,最终受伤的,永远是女人!女人最好还是离男人远点……仿佛心里有些东西忽然苏醒了,凤琴抬起头来,直直地正视着海宁,用尽量柔和的语气打断她说,是不是你男人糟践我了,你还嫌不够,也来给我心里塞猪毛?海宁笑了,我就害怕妹子你多心,果不其然。妹子,咱们都是女人,都是受害者……凤琴站起身来,面无表情说,这几天我心里乱得很——亏欠你的,我承担,要打要骂随你,可就是不想听你说这些。海宁也站起身来,看着凤琴的眼睛,陪着笑脸说,看来话不投机。那好,我先告辞。凤琴说,你今天来到底啥目的?海宁说,能有啥目的?受害者跟受害者沟通一下,不可以吗?凤琴说,没这个必要。有社正跟你家成双龙沟通呢。海宁看着凤琴*气的脸,说,看来我今天来错了?凤琴说,你没有来错,是话说错了。我还是那句话,因为我亏欠你,你拾掇我,我无话可说;但你要耍其它花花肠子,我没有时间奉陪。海宁说,我只能说,你误会我了。凤琴说,但愿只是误会。海宁挪动了脚步,说,好吧,改日咱们姐妹再聊。
目送着海宁的背影出了院门,凤琴心里一阵懊丧,自己的突然发作,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看看人家,原本那样清高的一个人,今儿个低三下四上门来,说话倒是蛮中肯的;有些话现在回味起来,还能让人心里一亮堂。可能就是因为眼下自己跟她的关系扯不清道不明,自己才显得敏感多余了。再看人家的举止神态,简直就像个大家闺秀——就是这话抬举了她,至少她也像是电视里走下来的白领丽人。这一局,表面上看起来,是人家折了面子,但自己却输了风度。这样想着,又走到床前,整理起衣物来。手不闲着,大脑也闲不下来,刚才的一幕幕反复在脑海里纠缠。
慢慢地,认定了海宁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劝阻有社的上门胡闹。或许,在她心里,有社的胡闹还是自己指使的。掐指算算,有社已经闹腾三天了,是该歇手了……
这时,家里的座机很突兀地响了,凤琴走过去接电话。是娘家妈的,统共两句话:你在家呀?有社呢?语调很涩,很沉。听到娘家妈提有社的名字,凤琴心里跳了一下,莫非娘家那边已经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一切?娘家在镇子南边的一个村子里,离镇上至少三四里呢,有社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了。
临近晌午时分,娘家妈来了,拎了一捆葱和一袋西红柿,嘴上说是到镇上买些东西,顺便过来看看,但神色里明显有内容呢。一见着女儿,就上上下下打量,眼睛里那种贴心贴肺的关切,让凤琴心里涌起一股热热的凄怆感来。
母女俩一起下厨做午饭,手擀臊子面。凤琴竭力把自己装得像个没事人一般,问娘家那边的家长里短:哥哥家的儿子今年高考成绩不错,听说被北京哪个大学录取了,我这个当姑姑的咋说也得奖励侄儿一两千元吧。嫂子对两位老人还好吧?嫂子这人就是嘴碎爱嘟囔,其实心肠不错的。只要人家能给你们把生的做成熟的,不给你们没事找事,在咱农村就算是好媳妇呢。前些天在镇上见到三姨家的老二了,摆摊卖西瓜,见了我愣要我抱两个西瓜回来,不接受都不行。这娃儿看样子走正道了。这就好,三姨没少为这个小子操心呢……娘家妈不咸不淡地应着。待锅里的水翻滚了时,凤琴这边的臊子汤已经调兑停当,面条也擀成了,只等有社和迪迪回来,就可以下面条吃饭了。
娘家妈不经意地问道,有社还在双龙家?双龙是跑出租的,以前娘家那边有急事,雇用过双龙的面包车,所以,娘家妈也认得他。凤琴含含糊糊“唔”了一声。娘家妈不说话了。凤琴倒想听听娘家妈怎么说,又说了一句,他这脾气,谁能劝动?娘家妈看着女儿的脸说,咱村子里都有人嚼舌头了。凤琴转身用抹布抹案板。娘家妈说,咱亏欠人家了,就跟人家低低头,不要再闹出啥事了。我跟你爸都成棺材瓤子了,你们的路还长……他这样闹,闹一回,揭一层咱刘家的脸皮呀……说着,语调哽咽。凤琴眼里也涌出泪水来。
迪迪放学回来了,看到外婆,一蹦子就扑到外婆怀里,撒娇道,外婆给我买啥好吃的了?娘家妈自是喜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连声应道,葡萄,葡萄,在桌子上。外婆就是看我家宝贝来的,还能不买好吃的?凤琴呵斥儿子道,外婆年龄大了,你壮得跟个牛犊子一样,以后不敢再这样往外婆怀里扑了。迪迪跑到桌子前边,掐下一串葡萄来,窜到院子里,自顾自吃起来。
娘家妈嘀咕道,孩子都成半大小伙了……虽是半截话,却能听出抱怨和指责来,凤琴也不敢吱声。
有社闷着头回来了。走到灶房门口,看见丈母娘了,一个愣怔,马上龇牙咧嘴挤出一丝笑意来,妈,你来了。说罢,匆匆走向正屋。娘家妈冲着有社的背影淡淡应道,有社回来了。又转头吩咐凤琴,下面吧。
臊子面和盛放辣椒、盐、醋的杯杯盏盏很快上桌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边。有社的脸阴黑着,像谁欠他几万块钱没还似的。娘家妈倒坦然,跟迪迪打着趣儿,问迪迪考试成绩咋样,舅舅许诺了,要是迪迪将来考上北京上海的大学了,奖赏给迪迪一架直升飞机。问迪迪以后考上大学了,会不会开着轿子车,接外婆到大城市去逛;问迪迪以后娶了城市的洋媳妇,会不会忘了乡下还有个牙掉光了的外婆……凤琴起初还给有社使眼色,意思是要有社顾着场子,见有社不理睬,也掺和进婆孙俩的对话,指点着儿子应该怎么应答外婆的话。有社好像成了多余的人。他三口两口吃完面条后,就黑着脸出了灶房,进了正屋。
等迪迪背着书包上学走了,娘家妈对凤琴说,你拾掇灶房,我去跟有社说说,不敢再闹了。凤琴心里有些迟疑,她不想让老人为自己的事情操心费神,再说,有社今天上午回来,脸上像叫驴踢了,大概是打了败仗,生怕他在气头上,言语生硬伤了老人的心。娘家妈说,总得有个人去劝劝他呀。凤琴只好点头应允。
时间不大,娘家妈却回到了灶房,神色很不好,坐到刚才吃饭的座位上,不说话。凤琴问,有社给你气受了?凤琴又问,有社说啥难听话了?凤琴再问,你们都说啥了?娘家妈头顶上几丝乱发在风中飘摇,娘家妈看起来神思恍惚,娘家妈双唇紧闭嘴角下垂神色凄惶,娘家妈活脱脱像一尊受苦受难的《母亲》雕塑,凤琴想哭:妈,你说话呀!娘家妈这才慢慢悠悠地说,要搁旧社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女人脖项上挂着破鞋,要被游街的。凤琴说,妈,到底……你们都说了些啥话?娘家妈站起身来,看着凤琴的眼睛说,我要回去了,你们的日子,你们自个过。说着,挪动脚步就出了灶房。凤琴追出来,妈,到底咋啦?娘家妈头也不回说,回去还要给你爸煎药哩。凤琴说,那让有社……还是我用电动车送你吧?你等一下!娘家妈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说一声“不用”,身影就消失了。
凤琴赶紧推着电动车出门,骑上追撵,四下里已找不到娘家妈的影子了。急急地问端着碗在街口吃饭的大嫂,大嫂用筷子指着一条小巷,嘴上挂着七长八短的面条,支支吾吾。凤琴急忙忙驱车进了巷道,总算追上了娘家妈。但娘家妈却死活不肯坐车,娘儿俩拉拉扯扯闹得像吵架。只好眼巴巴望着娘家妈瘦小的背影,摇摇晃晃地向巷道深处走去。
凤琴后来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赶回家的,反正是一眨眼工夫,她就站在了有社的床前。有社当时直挺挺躺着,眼睛睁得圆呵呵的,望着屋顶出神。凤琴怒戳戳问,你跟我妈说啥话了?有社缓缓转过脸来,望着凤琴,不言语。你跟我妈说啥话了?凤琴有意把嗓门压低了。有社眼睛里有两颗星星在闪烁。你呆了还是哑了?凤琴逼近一步。有社嘴角缓缓扯动了,露出嘴角两颗牙齿,似乎想做出嘲弄的表情。凤琴再逼近一步,说话!有社坐起来,歪着脑袋问,真想知道?凤琴回答,想知道!有社再问,真想?风琴回应:嗯!
有社说,我想知道的,你不告诉我,咋你想知道的,我就得告诉你?凤琴咬牙切齿说,你欺负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你缺德!有社笑了,呵呵怪笑。凤琴说,你知道,我这一会儿想干啥?有社说,知道,谋杀亲夫呗。凤琴红了眼圈说,我妈要有个好歹,我跟你拼命!有社做出受了惊吓的样子,说,别吓我,我胆小!
凤琴和缓了语气问,*有社,你知道别人咋议论你吗?有社两手一摊,满脸邪气道,流氓,地痞,无赖,就这些。凤琴一字一顿说,我以为,你还是条疯狗。有社夸张地仰天大笑几声,说,刘凤琴,你知道别人咋议论你吗?凤琴说,荡妇。有社一根手指在胸前晃着,不,抬举你了。我认为,是条发情的、不知羞耻的母狗!
凤琴扬起巴掌来,就要打下去,却被有社一把攥住了手腕。凤琴想挣脱,却被攥得更紧。有社说,今儿上午我有幸亲耳听到了成双龙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一对狗男女的偷情过程。时间,地点,过程,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呻吟,每一个细节,没有半点遗漏。你想听我再复习一遍吗?你不想检验一下真假吗?
凤琴一时间有了虚脱的感觉。
眼下,凤琴正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生病了一样。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双龙会把一切都抖落给有社。
自从三年前西安城里长城饭店那一夜之后,她跟双龙再没有过肌肤上的亲近。后来双龙多次发送暧昧短信,她都像朋友一样很有分寸地回复;在村里村外跟双龙碰了面,双龙几乎每回都邀请她到南山里的四十里峡去转悠,她都巧妙地推辞掉了;至于双龙的电话纠缠,那就更容易推脱了。莫非就这样得罪他了?又或者压根就不是因为得罪他,而是像海宁所说的,“好多男人都是畜生”,“女人跟男人打交道,最终受伤的,永远是女人”。
说一句没羞没臊的话,长城饭店那一夜,比得上跟有社的洞房花烛夜,可以算得上是电视上城里那些时髦女人说的:美丽的回忆。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外打工久了,身体的饥饿感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火候;也许就像人们说的:十个司机九个怪——双龙是北街最早开上汽车的,先是绿色的解放车跑货运,后来又是白色的面包车跑出租,成年四季走南闯北的,人就油皮到脚后跟了——双龙在床上癫狂得像中了疯魔,不但像有社一样,对自己的乳房和屁股疼爱得像宝贝,对自己毛茸茸臭哄哄的那一块,也疼爱得没法说,又是亲,又是舔,又是啃,又是吮的,弄得人一忽儿心里像着了火,一忽儿又像被人强按到水底;一忽儿满脑子百花怒放,一忽儿却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忽儿像飘飘然像飞上了蓝天,一忽儿又像忽悠悠一头栽了下来……而且,是连续剧,一夜整整六次。早上临走时,自然是难分难舍的,一个说,我的天啊,整整疯了一整夜!像打了鸡血。一个说,你是我经历过的最有味道的女人。
到现在,凤琴还记得听了这句话后,她当时脑子里就闪出了海宁的形象。自己除了乳房和屁股吸引男人的眼球外,长相呀、气质呀实在跟海宁不在一个层次上,自己充其量算得上有几分姿色;而海宁呢,是从银幕上走下来的电影演员,随便走到哪里,哪里男人的眼睛里就闪出贼光来。自己竟然夺了她的男人,而且还得了她的男人的夸赞,不能不说,自己当时还是有些沾沾自喜的。
可是现在,就是这个在床上对自己千般恩爱的男人,就是这个在床上对自己赞不绝口的男人,就是这个到现在都对自己贼心不死的男人,竟然出卖自己了。电视里经常有女人骂男人,裤子一提,就翻脸不认人了。男人啊,你究竟是什么动物?
说起来,还是海宁对男人认识比较透彻。
眼下,凤琴就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病了一般。
有社昨晚上没有折腾。有些真相,人是会穷追不舍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比如对自己爱人背叛自己的真相;有些真相,人好不容易追查出来了,却成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比如自己爱人背叛自己的真相。有社自然不能例外。他昨晚睡到了另一个房子的另一张床上。那房子通宵没有灭灯。凤琴这边,也几乎是一夜无眠。偶然迷糊过去,也是噩梦连连。惊醒时,想回忆梦中的细节,却只有只鳞片爪。有一个细节倒是跟电脑上的高清影视一般逼真,就是她走在北街的水泥路面上,走在亮得晃眼的阳光底下。一个一个乡邻从白的迷雾中闪身出来,冷不丁看见自己了,都吃了一惊,像看一个正常人突然发疯一样。她低头检视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肌肤在亮光下竟起了一层炫目的光雾,两只乳房没羞没臊地雄赳赳气昂昂,两颗原本嫩红的乳头更是像两粒红透了的眼球,不知羞耻地咕噜噜转过来,咕噜噜转过去……
凤琴曾几次想去敲有社的门,钻进有社的被窝里,用自己赤裸裸的肉体,安抚有社。但想想按有社的性格,这样做,只会自取其辱,也只好作罢。免不了就想起上学时学到的鲁迅的那句话: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有社眼下这是在冷酒慢发呢,后面肯定会闹出更大的风波来。怎么办?实在想不出什么扭转事态的办法来。找有社的舅舅来劝说,或者是同一条街上的孙二叔?自己有什么脸拿什么理由来求人家?找有社的狐朋狗友来劝说?自己怎么跟人家开口?自己闹出点什么动静,比如自杀,来让有社惊醒?怕是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的,自己就不是那一路人。怎么办?自己明天一早,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求他饶恕?会起作用吗,他目前在那种状态里?那就……离婚?也许这是保存自己体面的唯一途径。但这个家自己舍得下吗?跟有社风风雨雨十几年,可以说是白手起家,打拼下的这一片家业。而且,跟有社之间,关系相当不错的,平日里磕磕碰碰是有的,但有社从没有动手打过自己;地里的活计稍微重一些的,他都舍不得让自己干。而且,还有迪迪,那么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那是斩不断的纽带呀。而且,这个家还有未来,是的,有未来!有社说,等过了今年八月十五,地里这一料猕猴桃一卖,咱就买辆小轿车,平时跑跑出租,以车养车;逢年过节时,一家三口坐着小轿车去走丈人家,体面又风光……谁料想,却横生了这么个枝节。
只能唱,前悔容易后悔难啊!
眼下,凤琴还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病了一般。
偌大个家里,空荡荡的,偶尔咳嗽一声,都有回音的。迪迪上学去了,有社一大早早饭也不吃,就闷着头出去了。大概又是去双龙家里了吧?心一横,眼一闭,在心里发狠:闹吧闹吧,闹个天翻地覆大家都爽快!但理智下来一想,又生怕闹出个三长两短来。摸过手机来,想给谁打个电话,查查有社的行踪,却实在想不出应该打给谁。
这就想到了海宁
可是却没有海宁的手机号码。就把电话打给在正街上开鞋店的一个姐妹,拜托她无论如何弄到海宁的号码,用短信发过来。那姐妹显然已经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一切,爽快地接受了请求,却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有这个必要吗?凤琴含混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短信过来了,风琴毫不犹豫顺着那一串由熟悉的数字组成的陌生号码拨打了过去。能感到心脏的跳动。
电话通了。海宁熟悉的嗓音传过来:妹子……本来,我今天还想给你打电话的……要不是那两个臭男人,咱姐俩可能会成为好姐妹的。背景有些嘈杂,车声,人声,想必海宁在街上。凤琴问,有社去你家里了吗?海宁说,一大早就来报到了。他前脚进门,我后脚就出门了……凤琴问,你不怕?海宁呵呵笑起来,怕啥?俩货色都不是二愣子,怕啥怕!只有二愣子才动刀枪呢。其实,我还巴不得有社愣一些呢,给双龙放放血才好。我不想听他们在嘴上较劲,觉着恶心。凤琴突然语气生硬了:成双龙才恶心!海宁说,妹子,咱们别跟这种货色一般见识。凤琴用*气的语气说,他把一切都告诉有社了。海宁顿了顿,说,妹子,不是姐要笑话你,要跟男人纠缠,就得随时做好被出卖的准备。凤琴说,不知道你咋跟这种货色维持到了现在。海宁笑道,就当他是一个免费的性伴侣,不好吗?或者,一只听人使唤随叫随到的公狗,不行吗?凤琴说,麻烦你给他捎句话,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雇人捅了他!凤琴说,妹子的话我一定捎到。这话我昨天就警告过他。我对他说,我看妹子是个厉害人,小心人家剪了你的鸡巴!话说到这里,妹子,我不妨说说心里话,我推测,他把那一切告诉有社,表面上看,是顶不住有社的纠缠,其实,根本是想恶心有社。然后,让你家里动荡起来。他这种男人,巴不得普天下女人都离婚呢,好成为他盘里的一道菜。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搁以前,我会质问他,你这样做,把事情闹大了,我的面子往哪儿放?你把我还当不当人?可现在,理都懒得理了。凤琴说,还是你那句话说得好,男人都是畜生!海宁笑出了声,纠正道,是很多男人都是畜生!两人都笑。笑着笑着,凤琴一恍惚,心里问,两个曾经的情敌,还能这般像一条战线上的战友?随即叹一声,自己上一次是太敏感了!这女人其实挺不错的……
凤琴决定要跟有社谈谈。
午饭吃过,迪迪上学去了,有社又要出门,凤琴叫住了他:有社!急惶惶的一声。有社已经走出屋门了,停下脚步来,缓缓转身,甩给凤琴一张阴沉沉的脸,和两道恶煞煞的目光。凤琴一脸巴结的笑意,说,有社,我有话跟你说。有社嘴角痉挛似的扯了扯,一边脸颊上就闪了古怪的笑意。然后,转身,又向前走去。背影显得很是悲壮。凤琴快步追赶上去,拦住了有社的去路,有社!一时竟然语噎。有社目光像钉子,盯着凤琴的眼睛。凤琴说,咱回屋吧,有话要说。有社冷笑一声。凤琴说,有社!有社冷笑了两声。凤琴几乎是抱住了有社,推搡着他进屋。有社嘴上说着“我只跟成双龙有话要说,暂时跟你没话”,脚底下却也配合。
进了卧房,凤琴把有社强按坐在床沿上,自己站在他的对面。有社,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咋惩罚我都行。有社说,态度倒也老实——就说这些?凤琴说,咱们好好说话,行不行?有社说,我说过了,我只跟成双龙有话。凤琴说,你要跟成双龙闹到啥时候?你到底想咋样?有社说,闹到啥时候由我说了算,闹到啥程度也由我说了算,咋样闹还是由我说了算,这些你可以统统不用操心,你只管做好你的一日三餐。凤琴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儿,语气骤然变凌厉了:*有社!你……昏了头!有社故作惊讶地说,你咋知道我昏了头?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你又错了。谁有头疼脑热,谁自己难受么,外人咋能觉察出来。泪水滑落了下来,凤琴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伤害很大……
有社说,对我没有伤害。凤琴说,可是……你想没想过,这样闹下去,我还在北街,在岭梅镇,咋样活人?迪迪年龄还小,又咋样活人?有社上门牙龇了出来,说,敢问刘凤琴同志,你当初跟成双龙同志在长城饭店风流快活的时候,想到过这些吗?
凤琴定定地看着有社,浑身上下,一波又一波的眩晕感掠过。有社显得很陌生。她搞不明白,自己怎么跟这样陌生的一个男人,一口锅里搅勺把了这么多年。是冥冥中神灵的安排,还是阴差阳错?有社却又显得很熟悉。熟悉到他脸上每一条皱纹的深浅、走向,她都清清楚楚,熟悉到他遇事后会怎样做怎么说,做到什么程度,说到什么程度,她都明明白白,熟悉到他身上哪一块有斑斑点点,平时生活上有哪些过错和失误,她都一清二楚。有社现在看起来,更像一条影子,虚幻的阴影,飘忽的阴影,扭曲的阴影。这么多年,自己就一直跟这么一条阴影躺在一张床上,行云播雨,并且开出花朵,结出果子来?
凤琴看到有社的上门牙又龇出来了,她听到一个飘忽的声音传来:咋不说话了?
凤琴感觉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嘴里飘出了一句话:我在你心里还有分量吗?
这个问题,你问的不是时候。是有社说的,凤琴分明看到有社的牙花子在闪。
我在你眼里还有脸面吗?这句话,是自己在问吗?凤琴摇摇头,又狠掐自己的大腿,竭力想让自己从某种状态中拔脱出来。
有社说,这不是我现在考虑的事情。
凤琴说,好!*有社,关键时候见人心。我现在总算知道了,在你的心里,我有几斤几两重了。
有社说,我记得前几天就跟你说过,我只对付成双龙。草包男人才想着咋样对付自己的老婆呢!
凤琴说,咱们离婚吧。你体面,我也体面。
有社说,其实,上午回来,我就想向你汇报战况呢。现在,我跟成双龙讨论的,不是他咋样知道“蝴蝶飞啊”,而是……你想听吗?
凤琴说,索性离婚,免得再闹出啥事情来。
有社说,我请求敬爱的成双龙同志,把老婆海宁也让我领到长城饭店去,风流快活一夜。然后,在茂林的商店门口,当着众人的面说,海宁的身上哪一个地方有一块疤呀痕呀的。就这样。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凤琴说,我知道你无耻!我不想听你的无耻!我只想跟你谈离婚的事情。
有社说,我还要去跟成双龙谈判呢。截至目前,还没有谈妥。狗日的,哈——躲着不见我。
凤琴说,你是个疯子!
有社纠正道,不完全正确,应该是戴绿帽子的疯子。
凤琴说,说啥都要离婚!
有社站起身来,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人做事情,贵在锲而不舍,专心致志,猛追穷寇,痛打落水狗!边说,边往外走。走到卧房门外了,又唠唠叨叨说,拿离婚吓唬我?哼!我*有社是吃面粉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凤琴冲着有社的背影喊,别走,咱把话说清楚!
有社脚步没有半丝迟疑,已快步流星出了屋门。背影上自然显出了一种混世魔王才有的派头来。
凤琴看着有社的背影,呆愣愣的。
有音乐仿佛从梦的深处响起,一个低回的女声,如泣如诉地吟唱着自己心绪的破碎和迷离。听着有些陌生,又似乎很熟悉,岭梅镇人家的店铺里,经常播放着类似的歌曲。给人的感觉是,现在的女人,一个个都成天价沉浸在情天恨海里,拔不出脚来。大概是隔壁谁家在放电脑,或者影碟。当音乐短暂地停顿后,再次响起时,凤琴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急忙忙赶回卧室,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在闪闪烁烁地唱。一定是迪迪午饭时,又偷着玩自己手机了,把铃声调成了这样。一串陌生的号码。凤琴摁了接听。一个急切切的女声传过来,先报称自己是迪迪的班主任,然后说,迪迪用半截砖把吴琳琳砸伤了,医院送呢。吴家人已经通知到了,你们家是肇事方,却电话打这个不通,打那个没人接听,急死人了!赶快来啊!凤琴感觉自己还没有听明白,对方就把手机挂了。她稳住神,又把电话内容回想一边,就果断地给娘家哥哥打去了电话,医院,要他跟吴家人周旋。娘家哥哥只问了一句,医院吗?得到确定回答后,又追上一句“我马上赶过去”,就挂了手机。
凤琴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又拨打有社的手机。无法接通。也好,他这类货色,把浑全事搅烂是行家,只配做搅屎棍;要把烂事补浑全,还得在娘胎里回回炉。也罢,这个家,有他,就权当没他——心底里自然闪出的一句话,凤琴当时吃了一惊,莫非自己真要跟他离婚?
工夫不大,娘家哥哥就打回了电话,说看情形吴家娃娃问题不大,头顶鼓了包,血流满面的,医生说无大碍,可吴家人非要做CT。做就做吧?大家都明明心,免得以后麻烦。凤琴说,你生意场面上啥人没见过?你办事我放心,就看着办吧。只是,你得问问老师,迪迪现在哪里?娘家哥哥说,听老师说,被校长叫去了。这小崽子,跟他爸一路货色!上午放学时发生的事,下午冷酒慢发了,上课前提着半截砖,把人家孩子撵得满操场转圈儿。都被老师喝住了,夺了砖头,可他还是不罢休,趁老师不留神,又捡起砖头,朝人家孩子头上砸去。凤琴叫苦道,摊上这俩害人精,啥时候才能叫人消停?哥哥道,越是目前的状况,你头脑越要清醒!凤琴“嗯”了一声,道,那边的事情,你多费心。娘家哥哥说,放心吧你。
凤琴骑上电动车,赶往学校。遇见熟人了,尽量装作没有看见;实在避不过了,闪给人家一张笑脸,算是打招呼。总感觉一路上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怪怪的,像自己长了犄角。总算摸到校长办公室了。门洞开着,校长不在,只有迪迪垂手低头站在办公桌前。
凤琴手指戳着迪迪的额头:咋回事?迪迪身子晃几晃,偷偷瞄她一眼,不吭声。凤琴语气凌厉了:咋回事?
校长回来了,是个腆着肚子的半大老头,站在门口,威严地打量着凤琴的背影。你是……?凤琴转过身来,已猜测出来人的身份,赔笑道,我是*迪的家长。这孩子不省事,给学校添麻烦了。校长跨进门来,说,学校成天抓安全教育呢!教育局抓得紧呢。安全,关系着我临退休这几年的脸面。今天这事,性质很恶劣!做家长的,也得在配合学校教育上费点心思。这娃娃心咋这么狠!还好,医院那边电话打过来,只是皮外伤。要是出了人命,你们做家长的,我们学校,谁能承受得起?凤琴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校长坐到办公桌后,说道,别说,这娃娃还有些革命先辈的风范呢。从事发到现在,无论我怎么逼问事情的发生经过,他都不肯吐一个字,顽强不屈得很呢!这不,我刚到教室里,从其他学生的嘴里,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凤琴小心问,咋么一回事?校长说,那娃娃上午放学时,可能跟你家娃娃吵闹起来了,辱骂你了一句不好听的……凤琴脑袋嗡一声,心中苦叹:报应!
从学校回到家里,凤琴又给娘家哥哥打了电话。那边还算让人放心,吴家人找了学校,问清了缘由,表示只要认赔了医药费就可以了。凤琴放下心来,难得现在还有吴家这样通情达理的人。
又给有社拨去了电话。这回总算通了。凤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闹吧!闹吧!闹得神*不安宁才好!告诉你,*有社,你家迪迪把人家吴家娃娃砸得住院了!山跟岭,人跟种!你就继续闹吧!有社急急地问,迪迪咋样?风琴说,是人家孩子住院了!有社这才用责怪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要慰问我呢。还真是山跟岭,人跟种啊。也好,也该让某些人清醒清醒了!凤琴嚷嚷道,该清醒的是你!吼完,想挂电话,却摁错了健,电话里继续有有社的声音传来。不过,明显不是针对她的:哈哈!成双龙,这笔账我也要算到你头上!凤琴对着电话吼,算吧算吧!算死你!你个疯子!
天刚麻麻亮,有社就擂响了凤琴的房门。晚上凤琴又没有睡好,直到要去卖早点的王家的三轮摩托车声,在街上骤然响起,又慢慢消失,她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眼下又被惊醒,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是谁在作怪,不免心生怨恨,咕哝着骂一句“害人精”,跳下床开门。迎面扑来的,是一张戏谑的嘴脸,和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成双龙这公狗,成天躲得不见人影,得老早就过去,守在门口。凤琴当时就听得恶气攻心,心里念叨的一句话是:电视上就是强奸犯被抓住了,脸上也蒙着黑步呢,你倒成天作践我!我是挖了你的心肝,还是刨了你*家的祖坟!嘴上想骂出一句恶*的话来,却又怕惊扰了迪迪的睡觉,就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道,你死去吧!然后,果断地关上房门。
凤琴重新躺回床上。闹吧!闹吧!反正我现在已经是岭梅镇大人碎娃都知道的荡妇,看你还能闹出啥花儿来!屋门响动了几声。院内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院门又哐哩哐啷响起来。随后,就是*哭狼嚎的几声《下河东》,在黎明的空气里飘荡: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凤琴想起上学时学过的一个成语:丧心病狂。对,丧心病狂,*有社现在就是丧心病狂!看来是真得跟他离婚了。纵然他这一回闹出了啥花儿来,按他不吃亏的脾性,以后,我也没好日子过的。嗨吁——咋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了了草草弄了点早饭吃过,又打发迪迪上学去了,娘家哥哥就打来了电话,医院那边情况有变,本来今天早上吴家娃娃就可以出院的,半路上却杀出了个吴家老太婆。据听说,老太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今天早上却感觉不对劲,就逼问回家取东西的吴家娃娃的爸爸。吴家娃娃的爸爸只好对她实言相告。结果,她哭号着说,孙子是自己心尖尖上的肉,遭人没名堂的欺负,还受了伤挂了彩,不能就这么便宜地出院,咋也得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不过,这吴家娃娃的父母倒还通情达理,我跟他们再说说看。凤琴叹口气说,现在的人咋就这么费事呢?行吧,那边就全仰仗你了,有社又去找双龙成精去了。娘家哥哥骂道,这混蛋!他也就是昨天下午跟我打了个电话,问了问这边的情况。我这就跟他打电话,让他出面跟人家父母说话。本来嘛,你家娃娃惹的事,你连面都不闪,人家心里能痛快?昨晚上,医院陪侍人家娃娃呢。你嫂子这人厚道,知道你家里事连事,事套事,就主动过来了。凤琴才想到,按道理,自己昨晚上应该过去陪侍人家孩子的,可是脑子乱,却疏忽了。就说,你跟嫂子传句话,就说我谢谢她了。那边的事,你们看着处理吧。有社嘛,指望不上了,有他就权当没他。
挂了电话,凤琴发了一阵呆,恍惚间感觉自己如在梦里一般。
手机又响了,看屏幕上闪烁的字样,是海宁的。凤琴摁了接听,就听见海宁说,妹子,到翠云的养生馆做美容去。现在人少,我已经给翠云打了电话,让她给咱姐俩安排个单间。咋样,我用车来接你?凤琴说,我现在还哪里有心思去做美容啊。海宁说,妹子,从两个臭男人的话语里,我已经听出来,你家里有事。听姐说,妹子,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想开一些。臭男人们拿咱不当人,咱没必要为他们动气伤身。我车头已经开往你家方向了,马上就到。凤琴沉吟一下说,姐姐——一声“姐姐”是冷不丁脱口而出的,自己脸颊上首先热了起来,是难为情,也觉着怪诞。然后,是心里也跟着热乎起来——我想静一下,好好想些事情。海宁说,妹子,听姐的话,还是那一句,为臭男人,咱不值!咱们要为自己活着,活洒脱一些,精彩一些,美丽一些,该撇开的撇开,该放下的放下,该丢掉的丢掉——谢谢你叫我一声姐,姐心里高兴呢!哎呀,车头都跑偏了,呵呵。凤琴说,改天吧,改天咱们去外面逛逛。海宁说,那好吧。姐走了啊。这些天啊,双龙这货让有社整得胡抽风呢,整天价躲来躲去的,今儿早上却让有社堵在家里了。这贱货,活该遇上个有社!
挂掉电话,凤琴站起身来,心里说,是啊,是得要为自己活着,该撇开的撇开,该放下的放下,该丢掉的丢掉。今儿个你就是在家里熬煎死,谁管你谁顾你?还是该干嘛干嘛吧。这就想到,要去猕猴桃地里看看。往年这个时候,地头间到处都停有外地客商来拉运猕猴桃的车辆,桃价也就水涨船高了,不知道今年情况咋样。心里却又犯嘀咕,觉着自己没脸出去见人。转念又一想,自己总不能永远不出去见人啊!还是自己的罪自己受吧。就推了电动车出门。
都锁上院门了,无意间一摸口袋,才发现自己忘带手机了。万一海宁姐打来电话,自己收不到,多不好。就又打开门去取手机。
估摸着迪迪该放学了,凤琴回到家里,张罗着给孩子做饭。心情不错。哥哥打过电话来,说是自己跟吴家父母谈判的结果还不错,咱再给人家赔一些营养费,让人家去做老太婆的工作。人家答应得很爽快,说是你们家也有麻烦事,他们要是再添乱,还怕旁人骂他们趁火打劫呢。估计,吴家娃娃天黑之前就能回家。猕猴桃价也涨了,跟往年比,都快翻番了。据说全国其它几个有名的猕猴桃产区,在开花时节遭了倒春寒,产量下降得厉害。田间地头,到处都是车辆和人影。更要紧的是,乡邻们见了自己,也还像从前一样客气。有几个相好的姑姑嫂嫂还都骂有社没头脑,说是要是想要这个家,就不要大张旗鼓去闹,收拾成双龙有的是办法。要不暗中里找人剪了他的鸡巴,要不找人跟他私下里说事,让他赔上个十万八万的,放放他的血。倒是这最后一句提醒了凤琴,想自己实在是身无长处,海宁却能抹下脸来跟自己套近乎,莫不是为了将来能少赔几个钱?毕竟人家跟成双龙一口锅里搅勺把儿的。又一想,不至于吧?这个女人大气,断不是那种耍花花肠子的女人。再说,从她的话语里,她早已把成双龙不当回事了,那个家也早已成她脚尖上的皮球了。
海宁却打来了电话,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妹子,有社又来纠缠我了。我正在做美容,满脸涂的黑面膜,有社硬生生闯进养生馆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是双龙让他来找我的。说他跟双龙谈判的结果是,只要我同意,他就可以把我带到长城饭店去,成双龙连屁都不放一个。看样子,有社也只是想羞辱我。通前到后,他只是绕在我的床头床尾,反复念叨:成双龙要我把你带到长城饭店去,你同不同意?像个苍蝇一样,嘤嘤嗡嗡的。我说,双龙叫你吃屎,你去不?有社说,可惜了,成双龙只叫我带你去长城饭店。来来回回就说这样一些车轱辘话。怎么有社看起来那么体面的人,咋就把自己装得像个一根筋的二傻子?妹子,你看看,这些畜生,他们把我们女人当成啥了?他们是公狗,我们可不是母狗!听到这些话,凤琴奇怪自己竟然没有震惊的感觉,她想自己可能已经麻木了,叫*有社折腾麻木了。*有社还有啥事做不出来?她说,姐,你小心点……海宁说,哈,就*有社啊!我捏了鸡娃子啦!关键是这口气我忍不住。我这就回去,找成双龙算账去!凤琴一时间心中有几丝幸灾乐祸的情绪冒头,但马上就又掐了苗头,想自己不该这么没心没肺的,毕竟人家海宁也是受害者。她说,姐,你消消气。咱早上不是还说吗,不跟臭男人一般见识?海宁笑道,妹子这么快就领悟了?好!好!就不跟臭男人一般见识。不过,我回去一定要甩给成双龙两个嘴巴子。凤琴说,好!姐,再替我赏两个!海宁说,一定!最后两个我一定要唱明了,说是替妹子赏的。赏过了我给你报喜。凤琴说,我等着。哎,姐,现在有社在啥地方?海宁说,跟着我出了门,往东去了。凤琴想,医院的方向,医院。亏得他还能知道,自家还有麻烦的。她说,姐,咋么着,咱们也不动气,动气了伤身体。海宁呵呵笑道,听妹子这么说话,就是有天大的气也没了。凤琴说,有社上午回来,我骂骂他。替姐也出口气。海宁笑道,谢谢妹妹了。
迪迪回家了,有社却没有回来。安顿了迪迪吃饭,又嘱咐迪迪吃完饭后做一会作业,自己去学校,凤琴就给娘家哥哥打电话,想医院。如果有社去了,凤琴她要赶过去当着娘家哥哥的面,跟有社理论理论,尤其是警告他,不要去骚扰海宁。可是,娘家哥哥说,有社没来,倒是吴家的老太婆颤颤巍巍来了。一见孙子头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老太婆就眼泪长线短线流着,哭天嚎地。说是挨了枪子儿的,年纪这么小,下手就这么黑,从小就是黑社会的料子,将来不遭报应才怪!还说,那是谁家的娃娃?让我去找他父母去,现在都是独生子啊!他们教养出的娃娃咋就这么狠*……直弄得医生护士,还有看热闹的,挤了一病房。吴家娃娃的父母好说歹说,才把老太婆搀扶出去了。经她这么一闹,我看事态更复杂了。我现在就疑心,是不是吴家娃娃的父母搞两面三刀?他们明明答应我了,要去做老太婆工作的,可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破费的钱可能会更多一些。凤琴心里一时间又乱了,蔫蔫地对娘家哥哥说,你跟嫂子多费点神了。
挂了电话,立刻又拨通了有社的手机。有社刚邪气地“哟呵”一声,凤琴就打机关枪一般冲着话筒嚷,你只图你心里快活,你只图你能跟成双龙见个高低,你只图你能在人面前有面子,眼面前这一大摊事情凭啥要我一个人承担?猕猴桃价钱那样好,你不想着跟客商联系;医院不出来,你不想着咋样去解决;家里杂七杂八的家务,你不理也不睬,你到底想咋样?你又能咋样?我看咱们的日子是到头了,真是到头了*有社!有社又想说什么,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凤琴字句铿锵地顶了回去:告诉你*有社!你要是再纠缠人家海宁,小心我废了你!你个疯子!骂完,就挂了电话,看着空气发呆。
正在吃饭的迪迪,赶紧乖巧地三两口刨完碗里的饭,去灶房放了碗,回来装模作样坐在书桌边,做起作业来。
有社的电话又拨了回来。凤琴一看“有社”字样,就果断地摁了拒接。如是三次,电话才安静了。
娘家哥哥的电话打过来时,凤琴正歪躺在床上,眼睛虽然闭着,满脑子却是影影绰绰的东西。娘家哥哥说,医院了,满口都是感谢的话,还交给我两千块钱,倒还做得有仁有义。凤琴“唔”了一声,算是回答。娘家哥哥顿了顿,继续说,我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你嫂子把他叫到外边了,肯定是在修理他。有社跟你嫂子说话还顾着脸面呢,兴许还能收到效果吧。你眼下,要做的,就是赶紧把猕猴桃出手了,听人说价钱不错呢!不要整天躺在床上,容易闷出病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就放宽心吧。
凤琴呜咽着说,我跟*有社没法过了,按他的性格……娘家哥哥说,胡说!有社脑子烧坏了,你脑子也坏了吗?这个时候,一定要头脑清醒,不敢走错一步。你以为这社会对女人公平啊?男人离婚了,四十岁还能找大姑娘;女人呢,一过三十五,再找人就得找半大老头了!你好好想想再说!凤琴说,关键时候见人心,有社折腾这些事情,啥时候顾过我的脸面?他把我当成啥了?娘家哥哥说,你给人家弄出那么一件事来,还不许人家发泄呀!有社这回算好的了,只对外,不对内。凤琴说,不管对内对外,结果都一样。我早就有言在先,我愿意接受惩罚。可惩罚也不至于要把女人的脸皮揭个净净光呀!娘家哥哥说,看有社的样子,他还是想要这个家的。不过,看他眼下的做法,的确像是脑子被猪啃了。凤琴说,他就这种品种,啥脑子被猪啃不啃的。以后,有把柄在他手里,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呀。娘家哥哥说,以后的话,以后再说。找个机会,我跟他好好谈谈。凤琴说,吴家那边咋样了?娘家哥哥说,没见吴家娃娃的爸爸回来,只回来了吴家娃娃的妈妈。我问她把老太太安抚得怎样了?她摇摇头,啥也不说,我也不好再问。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你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去联系客商,把猕猴桃出手了。猕猴桃行情向来不稳,免得过两天价钱塌了,后悔得跳脚。
凤琴“唔”一声应答,坐起身来,穿鞋下床,跟娘家哥哥说一声,我这就到地里去,有啥事及时打电话。娘家哥哥说,不要错拿主意!在我眼里,你们两口子还是很和谐的,至少比我跟你嫂子和谐。凤琴咕哝一声,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就挂了机。
跟娘家哥哥一番对话,心境明朗多了,身体好像也有了精神,凤琴推着电动车出门,到地里去了。
说起来,有社作务猕猴桃,还是一把好手。旁人随大流在果子膨大期喷施膨大剂,产量是上去了,销量却受影响,价钱上不去。他就开始动脑筋了,尝试着在果子膨大期蘸沼气池的废液。结果,歪打正着了,结出的果子个头匀溜,次果还少,客商也愿意出高价钱。去年,县上还把他的经验在全县推广呢,说结出的果子是无公害绿色食品。今年,旁人的猕猴桃都卖出好价钱了,他务出的自然会更抢手。凤琴刚一来到地头,就有本地小伙子领着几个外地客商过来,说要进园看看,凤琴笑吟吟说随便看。客商们猫着腰进园,凤琴的电话也响了。
是海宁的。嗓音充满喜气,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妹子,总算替我们姐妹把气出了。大概是有人给通风报信,说有社没有过来闹腾,双龙晌午端时**祟祟回家了。刚一进门,我就笑盈盈迎上去。他已经好多天没看过我的好脸了,还以为我要赏给他一颗甜枣呢,嬉皮笑脸问,咋,想了?我二话没说,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霹雳啪啦的,过瘾得很。他当时脸上就花麻五道的,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抚着脸,眼睛瞪得跟牛蛋一样。我仍旧笑嘻嘻的,说,知道为啥打你吗?他说,你敢打我?你敢打我!我说,打你,自然有打你的道理。他仍旧说,你敢打我!我笑吟吟问他,想不想听打你的道理?他咬牙切齿说,你敢打我!我说,第一巴掌,打你有种胡闹,却没种担当。人家老公找上门了,你招架不住,就往女人身上推,让女人做你的挡箭牌。第二巴掌,打你出卖自己的老婆。人家老公要以牙还牙,你就自作主张让人家去纠缠自己的老婆……他还是那句,你敢打我!我扬起下巴说,我就打你,咋的?他向我跟前逼近一步,我一扬手,噼里啪啦,又是两巴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气得龇牙咧嘴,出气跟牛喘一样:你敢打我!我挣扎着后退,防备着他的拳头。他嘶嘶地说,本来我就够倒霉的,你还打我脸!我说,福祸无门,惟人自招。他说,你敢打我的脸!我猛地一甩手腕,挣脱了,冷笑着说,你还有脸?我咋看不见?他向我逼近,我向后退。他说,你敢打我的脸!我说,这两巴掌,我是替凤琴妹子打的。第一巴掌,打你良心叫狗吃了,占了人家便宜,还四处宣扬。第二巴掌,打你心黑肠子烂,把原本属于你们之间的秘密,抖落给人家的老公,你居心何在?他仍旧一步步向我逼近,还是那句:你敢打我的脸!我站住了,挺起身子,说,就打你了,咋的?他眼睛里喷出火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我盯着他的眼睛,牙关紧咬。我已经横下心了,他今天要是敢碰我一指头,我就跟他玩命。别以为男人的拳头就是知县官,女人心横起来就是阎王爷!好大一会,他终于后退一步,你敢打我的脸!再后退两步,你敢打我的脸!直到退进卧房门口了,还是那句:你敢打我的脸!我都听见床的咯吱声了,他还在说,你敢打我的脸!呵呵呵呵……过瘾吧?
凤琴笑了,说,这是我这一段时间来,听到的最痛快的事了。就是得让那些臭男人知道,我们女人也不是烂泥巴,他们想咋捏就咋捏,想咋揉就咋揉!
海宁说,就是。现在,我的手掌还麻呢。痛快!过瘾!操他妈的!他们以为自己裤裆里多了那二两肉,就高人一头了?谁他妈规定的?爹娘生我们出来,就是为了看他们的眉高眼低?有他妈天理没有?
第一回听海宁骂粗话,凤琴觉着新鲜又好玩,说,姐,你也会骂人?姐,你骂人也那么带劲?姐,真想过去看看你骂人的模样。
海宁说,我要是长根鸡巴,就把天能戳个窟窿!
凤琴玩笑道,多亏你没长,要不然,整天倾盆大雨的。
两人都笑。
海宁说,他妈的,在臭男人眼里,我们除了不是人,啥都是。凭啥呀他妈的?
凤琴说,就是。随后也跟了一句:他妈的!
海宁说,你的“他妈的”也很动听。他妈的!
凤琴跟上一句:他妈的!
海宁继续:他妈的!
凤琴咬牙切齿也来一句:他妈的!
海宁说,呵呵,他妈的过瘾!
凤琴说,呵呵,他妈的痛快!
正过着嘴瘾,凤琴就看见几个客商从园子里钻出来。而且,客商们的神色很像是忍俊不禁,凤琴脸红了,赶紧对海宁说,姐,我正接待几个外地客商呢,随后聊。海宁说,好嘞!我们他妈的随后聊他妈的!
挂了手机,本地小伙子严肃了脸对凤琴说,很想听你再骂一句:他妈的!其他几个客商都笑。凤琴感觉脸上烧起来,笑道,跟一个姐妹闲聊呢。
随后,言归正传。客商们表示要整个园子一锅端,并且报出了一个让凤琴听了心跳的价格。本地那个小伙子还诡秘地冲凤琴眨眼睛。凤琴心领神会,好货不愁卖,是得吊吊他们的胃口。再说,还得跟有社商量商量,就说,咱们明天见话,我还得跟掌柜的商量商量。
几个客商见凤琴口风紧,只好走了。望着客商们的背影,凤琴心里一忽儿像笤帚扫过一般,想不到喜事成双;一忽儿却又疙里疙瘩的,这么好的日子,咋就拐了这么一个弯呢?
又有电话过来。娘家哥哥的手机,通话的却是嫂子:凤琴吗?我今儿个把有社这头犟驴好好调教了一番。我这人说话不会曲里拐弯的——恨只恨爹妈当年没把我生成男人,要不然……哼!——我直截了当就问有社,你们这日子还过不过?有社这没教养的,起初跟老嫂子说话,还嬉皮笑脸的,他说,过!我黑了脸,再问他:到底过不过?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还是不咋样老实地说,过!我说,有社,老嫂比母。有社这才正经起来,说,嫂子有话就说吧。我说,既然过,你就给我记住了:家雀都有三分脸的!还不要说,凤琴已经是一个半大娃娃的妈了!你再这样闹下去,只怕会出更大的事,凤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娃我了解。有社闷着脸不说话了。我说,有社,说话。有社看着我。我说,记住了没?有社还是看着我,不说话。我说,嘴烂了?有社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我说,不该出的事已经出了,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离婚,我们老刘家没有二话。可你要成心糟践她,我们不答应。凤琴的脸面是爹妈生的,不是城濠里长出来的,也不是别人给的,绝不能随便让人作践。有社还是闷着脸不吭气。我问他,我跟聋子说话,还是跟哑巴说话?有社“唔”了一声。我说,这次是凤琴犯迷糊出事,要是是你,凤琴会咋样处置?会像你一样,做事不讲究分寸,由着性子胡来吗?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你要是是凤琴,摊上个跟你一样胡闹的男人,结局会咋样?有社还是那一副死人模样,嘴像被镊子捏住了。我说,我在跟死人说话?有社白眼翻了我几下,又“哼”了一声。我说,不服气咋的?有社看着我,眼睛眨巴着。我说,不服气?有社说,你要是我,会咋样?我说,离婚么!有社说,说得轻巧。看来真是虱子在谁头上,谁痒痒么。我说,*有社,老嫂子今天把话放这儿,过不成了就离婚,不要想揪着别人尾巴,把人往绝路上逼,小心到了那一时那一刻,你收不了场!我爹我妈生下凤琴,不是要让她遭人欺负的。有社抬起脸说,你们还有理了?我说,咱们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公安局抓了强奸犯,还得给他头上蒙上黑布才上电视呢!凤琴犯的是生活错误,你可以跟她离婚,但你不能断了她的活路!有社说,世道反了。我说,不是世道反了,是你认为自己能给天缝补衣服,结果,弄不成。有社说,嫂子,我怕你。我说,嫂子不吃人。有社说,你嘴能杀人。我说,有理走遍天下。有社说,我是无理寸步难行?我说,*有社,你记住:女人嫁给你,是要跟你搭伴过日子的,不是把生命和脸面都交给你,任你糟践的。有社说,嫂子道理多。我说,嫂子天生就这命,路上哪里有个疙瘩,就想去铲平。有社说,嫂子你能给天缝补衣裳。我说,你想试试我的能耐?有社站起来说,让我哥去试吧。我说,我看你想试。有社转身走了两步,回过脸来说,兴趣不大。我说,我没乞求你有兴趣。有社哼哼了两声,走了。这犟驴!估摸着我这一番话,对他能起作用吧?
凤琴说,谢谢嫂子。嫂子你别生气,这犟驴走火入魔了,谁对他说话,都是牛犄角撒豌豆的。还是要谢谢嫂子的。本来我还想着要给你打电话,让你回家歇着去。可是,来了几个客商,要一锅端咱这园子……
嫂子说,卖桃要紧。我估计今天晚上咱们都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吴家老太婆要跟你哥说话,你哥现在可能正跟老太婆说话呢。我估摸着有门道。
凤琴说,这两天多亏哥哥嫂子了。
嫂子说,一家人不说两样话。
又接待了两拨客商后,凤琴给娘家哥哥打去了电话。娘家哥哥说,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有社来了,正跟吴家娃娃的爸爸在一边谈话呢。凤琴问,吴家老太婆的意思是……?娘家哥哥说,那老太婆不是啥善类,骨头难啃得很。人说三句好话当钱使,我给老太婆说了足足一火车好话呢!不行。凤琴说,不行,医院里呗,多观察几天也好,免得以后麻烦。娘家哥哥说,也只能这样了。凤琴说,我晚上替你和嫂子陪侍,你们回家歇着吧。娘家哥哥说,你觉着你过来合适吗?凤琴说,把脸一抹装到袖筒里,还有啥不合适的?娘家哥哥说,等一下我给你打过去,有社过来了,我问问情况。
挂了电话,凤琴心里嘀咕,有社耍横耍赖可以,指望他解决问题,只怕会白白添很多乱子。没想到,娘家哥哥二次电话打回来时,语气充满了喜气:凤琴,解决了。也不知道有社跟吴家娃娃的爸爸咋说的,吴家娃娃的爸爸过来时脸色都变了,给自己老婆下命令说,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老婆说,他奶那边……?吴家娃娃的爸爸扫一眼有社说,大家都不是外人,弄得以后路断人稀的,划不来么!有社一直板着脸,没吭气。我小声问有社,咋说的?有社冲我笑笑,说,三句好话不胜一闷棍。嘿!这头犟驴,满肚子歪才。凤琴问,吴家人搬东西没有?娘家哥哥说,搬了。那娃娃就好像得了大赦一样,一蹦子跳下床,活蹦乱跳地跑出门了……
凤琴免不了有些喜出望外,一件难缠的事情终于摆平了。
第二天一早,有社在当院里高声大气打了几通电话,回来交代凤琴说,上午做二三十人的饭食,最好是米饭,再炒几个好菜,送到地头来。凤琴当时正对着镜子梳头,从刚才捕捉到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知道,有社已经联系好了买主。好像是啥长庆油田后勤上的,给自己职工办福利。这样的买主好,大气,不费事,舍得花本。她头也没回,随口“唔”了一声。有社刚才在院子里高喉咙大嗓门的,是有表演成分的。表演给谁?当然是自己了。能揣摩出一丝讨好的成分来。看看现在,镜子映出的他的脸上,很有些**祟祟的饥渴神色的。凤琴心中想笑,强忍住了。
有社说,县上果业局给联系的,长庆油田的。三倍的价钱。
凤琴又是淡淡地“唔”了一声,把头发在脑后握成一束,用皮筋扎。
有社不错眼珠盯着镜子里凤琴的脸,说,你倒表个态嘛。
凤琴说,过一会我上街给你买俩糖吃。
有社说,就这样卖?
凤琴说,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有社说,当然。
凤琴说,我在你心目中还有这样的分量?说这话时,把梳子往桌面上一扔,转过身来,抱臂望着有社的眼睛。
有社说,你没吃错药吧。
凤琴说,十几年前吃错了,现在没有。
有社说,想起事,是吧?
凤琴笑了,说,不敢。你借我俩胆吧。
有社说,没工夫跟你磨牙,人家长庆油田的正往地头赶呢。
凤琴说,我只想知道,你今儿个还上不上双龙家闹腾。
有社转身,气急败坏说,你有病。
凤琴说,是有病,叫你折腾得有病了,神经病。
有社出了门,没工夫……
凤琴叫街上五牛嫂子帮忙,到午饭时,就把饭菜送到地头了。地头间一派忙碌景象,十几个妇女埋头把果子装箱,装成的箱子已经摞成一座小山;有一些妇女肩扛手提往外面运送果子,来往穿梭,源源不断;有社笑眯眯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一辆加长卡车边,抽烟喝茶唾唾沫,时不时还要吆喝一句啥话,逗惹得园子内外的妇女们欢声笑语不断。看见凤琴和五牛嫂子来了,有社又是一声吆喝:我老婆送饭来了。颠颠地跑过来,接过五牛嫂子肩上的扁担,放到地面上,冲大家喊,我说兄弟姐妹们,咱们牛粪上插刀子——开(屎)始喋饭喽!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凤琴打量那些妇女,都很陌生,想必是附近村子里的。她也招呼道,歇口气,吃饭了。众人围拢过来,各自盛饭,五牛嫂子帮着盛菜。饭菜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有社说,我家贱人的手艺,可口了,多吃两碗;不可口了,给我俭省下来。众人又是笑。五牛嫂子笑得一身肥肉乱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说,这有社哟,这有社哟。凤琴知道是玩笑话,更知道有社这是想讨好自己,也跟着笑。
回家路上,五牛嫂子说,街上人都炸锅了,都说你家猕猴桃卖了旁人三倍的价钱,狗日的有社!凤琴赔着笑脸说,我们家果子明显比别家个头小呢。五牛嫂子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能小到别家果子的一半儿?咱北街还数人家有社哩。凤琴干笑两声,算是回应。心中却涩涩的,不是滋味:要是有社从今儿个起醒事了,不再闹了,这日子兴许还能往前凑合……
晚上八九点钟,有社一路踢踢踏踏地回来了,还哼唱着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界……径直进的是凤琴的卧室,带进来满屋的酒气。凤琴当时正躺在被窝里看电视,只戴着胸罩,穿着裤衩。看到有社进来,她警惕地裹紧被子,坐起来,说,你走错门了。有社龇牙咧嘴地,一边蹬掉皮鞋,一边说,我还想上错床呢。说着扑到床上,抱住凤琴的肩膀,又说,我还想进错洞呢。凤琴向后挣扎着,说,你以为你姓啥为老几,想干啥就干啥?有社放开凤琴,也不言语,三两下剥光了自己,钻进被窝,搂住凤琴的肚子,把一个坚硬的物件顶在凤琴的大腿上。一时间,凤琴身体内部也有一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但是,她还是要表现出拒绝的样子。有社解她的胸罩了,她骂一声“无赖”,身子装模作样扭动几下;有社撕扯她的短裤了,她还是骂着“无赖”,屁股向后收,但收的力度恰到好处;到有社扑到她身上,全方位裹住她时,她喘息着,四肢的扑腾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有几颗火星儿,在四下里的黑暗中明明灭灭。鲫鱼在荷叶底下懒懒地摆动尾巴,忽然亢奋了,一头扎向池塘的深处。滑溜溜的长蛇蹿进深不可测的洞里,盲目地胡乱冲撞。一个人影倒挂在星光闪烁的天幕上,像是在倒立行走,硕大的乳房垂下来,晃动在脸颊两边。满天的繁星,仿佛忽然间接受了某种召唤,从四面八方,向一个点聚拢,聚拢。星星划过的轨迹,像无数条金色的丝带,绚丽异常。所有的星星聚到一起了,聚成了一颗耀眼的光点,像另一颗太阳了。蓦然间,那太阳却炸开了,星星儿四下里飞溅,是烟花烟花飞满天的景象……
一切的绚烂,终会归于平淡。两只游鱼上岸,依旧相拥着。有社微闭着眼,一只手还摩挲着凤琴的乳房;凤琴则目光空洞洞的,好像瞅着有社的脸,却又好像啥也没看。她在想什么?
好大一会儿,有社手底下的摩挲变成了揉捏,有了力度,并且,像说梦话一般咕哝道,女人活该就是给男人造的,不但胸前这两疙瘩手握着正配套,而且公榫母卯搭配也正合适。凤琴问,你嘀咕啥?有社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
凤琴说,要得公道,打个颠倒。要是我说,男人活该就是为女人造的,你听了舒服吗?
有社抬起脸来,看着凤琴的脸说,我发现你最近咋啦,随时想跟人口舌上争个高低?就像这一回,我跟成双龙要分出个高低来,你、你哥、你嫂子,还有你妈,都好像觉得我是在对付你一样。
风琴说,结果上,有啥不一样?
有社说,我还是那句话,孬种男人才想着对付自己老婆呢。
凤琴冷笑一声,*有社,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社说,你们总想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谁也没办法。
凤琴掀开有社的手,说,你这样做,比旧社会拉女人游街还要过分。
有社冷笑一声,躺平了身子,闭上眼睛。稍顷,又咕哝出一句:我早就看成双龙气不顺了,凭着有俩臭钱,玩了多少女人。
凤琴冷笑道,你这是嫉恨。你要是有钱了,可能跟他一路货色。
有社不屑地呸呸两声。
凤琴问,你们还准备闹下去?
有社说,要是你吃饭吃了个不饥不饱,别人夺了你的碗,你难受不?要是你趴在女人身上,活塞运动做得正欢实,被人揪下来,你不难受?
凤琴问,还要闹?
有社说,肯定要闹。
凤琴说,我还以为经了吴家这次事情,嫂子他们又一个劲儿劝你,猕猴桃又卖了个好价钱,你会良心发现呢。看来不行,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有社!凤琴说着,突然嗓门蹿高了,愤激地嚷道,闹吧闹吧!你们两个臭男人把我作践不死,就不要罢手!
有社睁开眼睛来,目光硬硬的,盯着凤琴,说,人家起的事么……
凤琴说,好好好,咱不说这个了。实话告诉你,不是吓唬你*有社,我最近经常在思量一个问题,就是跟你离婚。
有社说,我也在思量这个事情。
凤琴眼睛里骤然亮晶晶的,盯着有社的脸,问,思量好了么?
有社说,我一想到你跟我离了婚,肯定要找别的男人,肯定要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揉搓,就下不了决心。
凤琴问,真是这样想的?
有社说,真的。
凤琴问,还有别的吗?
有社说,也想。就像离婚以后我的日子咋样过?迪迪咋样安排?
凤琴冷笑一声,哼!*有社,你……我越来越觉得,跟你没法沟通了。
有社说,你慢慢想,仔细了想,其实不用“沟”都能“通”。睡觉!
凤琴又冷笑两声,拉过衣服来,胡乱裹住自己,跳下床,要到另一个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去。
当另一个房间的那扇门,哐的一声在身后闭合时,凤琴的心猛抽了一下,有隐隐的疼痛。同时,感觉脸上有些异样,用手一摸,是泪水。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铺了一脸。
凤琴回到了娘家。
打开当年的闺房,十几年前的气息,伴着呛鼻的灰尘气,扑面而来。床还是那张木板拼凑的、人在上面一动弹就咯吱咯吱叫唤的床;床架还是那副简陋的、上面喷着“五七干校”字样的床架;只是当年的铺盖已叠成了方方正正的一摞儿,被几件破旧衣服苫着,堆在床头上;床头的墙上,“小虎队”那三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还在那儿无邪地笑着;那张已辨别不出颜色的“一头沉”桌子,还靠在窗台边;当年嫂子嫁过来时送给的小方镜,还被几根瘦骨伶仃的铁丝支撑在桌面上;那副绘有海南风光的布衣橱,依旧站在原地。都似乎有所期待。即便灰尘满面了,破败不堪了,还在期待,永远在期待,就好像它们知道,迟早有一天,主人会回来似的。免不了一阵凄怆感涌上心头:莫非自己这十几年的光阴,只不过,就是这些陈旧物件上的浮尘?凤琴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非得要走到这一步?凤琴悚然回头,见是娘家妈倚在门边,一颗心才落定了。她把手上拎的一包衣物挂到床架上,说,被褥要晒晒。说着,撕开上面苫的衣物,抱起一摞来,就往外面走去。娘家妈也过来相帮,拎着一个绣花枕头和一条床单,跟着凤琴的脚步走。娘们俩很快就走到太阳底下了。清晨的阳光很好,清亮亮的,人影子真切得像梦。秋后的二十四个“火老虎”还在发威。凤琴把被子搭到铁丝上,眯缝眼睛对着太阳说,就当我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儿,又回来了。
话一出口,娘家妈那边没什么反应,凤琴自己心头却是一颤:真有这么轻松吗?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戏台底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等着盼着被“别有用心”的男人趁着拥挤占便宜,然后尖着嗓子骂几声“臭流氓”的*毛丫头了,而是一个为人母的——用乡间的俗话说——“婆娘”了。自己曾全身心投入地跟两个男人好过,虽然一个短到了只有一夜,一个长到了有几千个日日夜夜,但两个男人给自己带来了什么?除了一头一身的脏水,就是脸上偷偷起来的皱纹,还有什么?
娘家妈已经回到了闺房,正在打开经年的玻璃窗。凤琴手上拎着笤帚和小铁簸箕,也回到了闺房。积了十多年的灰尘,是得好好清扫了。
尘雾满天飞。娘家妈问,迪迪吃饭咋办?凤琴说,早上送他到学校时,已经交代他了,到他大伯家去。娘家妈叹口气说,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呀。凤琴没说话。娘家妈说,那天你哥回来……本来,我这几天还准备过去看你呢……就害怕出了一差二错,还真的跟着我的担心来了……凤琴说,我跟有社的缘分尽了。娘家妈用小笤帚扫着窗棱里的灰尘,没说话。凤琴说,妈……你歇着吧。娘家妈并没有歇手,仍旧专心地清扫着。好大一会儿,才说,单身女人的日子难过。凤琴说,咋样活,都是活在地面上,天底下。
娘们俩再无话,唯有腾起的尘雾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忙碌地飞舞。手机忽然响了。凤琴冲娘家妈的背影喊一声“歇口气,妈”,自己就走到屋外面了。是海宁的。说是一大早有社又把双龙堵家里了,双龙这回没咒念了,请来了孙二叔说和这事,眼下三个人去了五凤楼。凤琴语调沉沉地“唔”了一声,仿佛海宁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海宁说,妹子,咱不管那些臭男人的事,去四十里峡咋样?今儿个太阳这么好,去散散心。凤琴说,我回到娘家了。海宁说,听你的口气……有啥重大决定?凤琴说,我的罪我受——没法过了,就散呗。海宁说,妹子,你可得思量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按理说,早该走这一步的,是我。搁其他女人,早他妈离八回了。凤琴说,我对*有社彻底死心了。昨晚上,我一宿都没合一眼。我他妈在他心里还有啥地位?也就是他*有社免费的性工具,也就是他们家一个没皮没脸没血没肉的老妈子。他跟成双龙闹腾,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工具被人用了一回,他心疼,他气不过,他感到羞耻,他要找补一点东西回来。海宁说,妹子能认识到这一点,说明妹子开悟了。不过,妹子,你还只走到了五十步,没到一百步呢。既然悟出来了,咱就做得更绝:他们当咱们是免费的性工具,咱们也可以这样看待他们呀!何必要闹到离婚?姐现在呀,连动这份心思都觉得乏味。天底下可能有好男人,可是我们未必能碰得到。又何必撂了一只猫,换成一条狗呢?还是姐那句话:咱活咱的人,活出精彩来,活出美丽来,活出味道来。凤琴苦笑道,姐,我做不到。海宁叹一声,说,那就各安天命吧。随后又动员凤琴出去溜达溜达,凤琴说自己还得收拾住处呢,海宁只好叹一声“妹子呀”,挂机。
傍晚时分,有社骑着摩托来了,进了凤琴的闺房,四下里乱瞅一气,嬉皮笑脸对凤琴说,呵,看这架势,是真要跟我离婚?凤琴说,我要迪迪。有社一脸嘲讽,问,还要啥?凤琴说,该分给我的家产,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有社问,还要啥?凤琴说,我只要我该要的。有社笑了,看起来很开心:刘凤琴,要我吗?凤琴说,要不起。有社突然狰狞了嘴脸,一字一顿说,刘凤琴,你休想!还真个是世事颠倒颠了!应该提出离婚的是我,你倒先发制人了你!再说一遍:没门!说着,抽身就走,脚步腾腾的。
有社前脚刚走,嫂子后脚就进门了。一边走,还一边恶眉恶眼回头张望。几乎撞到凤琴膝盖上了,才收住脚,换上一副掏心掏肺的表情,拍打着凤琴的肩膀,说,琴,你给嫂子说实话,你走这一步,是不是受嫂子那天修理有社的话影响了?凤琴说,跟你那话没关系。嫂子说,傻妹子呀,那些话只能说说罢了,哪里敢当真呀?要敢当真,普天下的婚姻就散得差不多了。你还是在家里住几天之后,回去吧。你们间还有孩子呢!金刀斩不断的纽带呀。凤琴说,我已经想好了……嫂子说,你要是不回去,你哥就要跟我闹腾个没休止呀。他老说,你是受我教唆的……凤琴说,我哥那边,我跟他说。嫂子,你放心吧,牵扯不进你的。嫂子这才舒展了愁容,一步步往后退着。边退边说,你们刘家的事,我不敢掺合了。本来,盐里没我,醋里没我的,显好心还惹了一身骚。退到门口了,停住脚步,又做出掏心掏肺的样子说,妹子呀,那一步,不是咱女人走的,你再掂量掂量,啊?
几天之后,海宁驾着小轿车来了,说是来看望凤琴。却没有进屋,只把车停在街上,给凤琴打电话叫她出来。本来这几天凤琴跟着早年的姐妹们,给人家摘猕猴桃挣天天钱呢,知道海宁要来,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早早梳洗打扮停当,在家里等待着。
海宁给凤琴带来了一大袋护肤养颜的水呀、露呀、霜呀、膏呀的,有些东西凤琴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自是感激不尽。两人驱车到了田峪河边,下得车来,沿着荒滩漫无目的地走。
秋意已经显现在河滩上。远处近处的荒草,都有了衰败的迹象;两边防洪堤上的树叶子,也显出了憔悴颜色,看着叫人心里平添一股愁绪。河水倒是明显见涨了,哗哩哗啦的声响显得夸张而又漂浮。
一路上,海宁喋喋不休地讲着女人应该怎么样保养自己,怎样使用那些露呀、水呀、膏呀的。还一再强调,女人让自己美丽,不是为了要给臭男人看的,而是为了让自己能开心一些,活出精彩来。谈话间,凤琴才知道,海宁这些年一直在做化妆品生意,天南地北地跑,难怪人家这么新潮。她说的这些道道儿,凤琴影影绰绰懂得一些,电视上经常念叨的。只是,她总觉得这些与自己的生活隔着一层,本不上心的,但她眼下,还是做出了饶有兴致的样子听着,不时还插话问一些问题。两人之间横着的,都是些有关痛痒的问题,还多亏海宁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了。要不然,她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境里该怎样说话,说什么话,才不会煞风景。电话里,彼此可以称姐道妹的,但真正面对面相处了,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生分和别扭的。
正说得起劲,海宁忽然抬腕看看表说,现在,北街那边可能正热闹呢。双龙到底拗不过有社,给有社赔十万块钱,还要举行一个仪式,仪式还要在茂林商店门口举行,还要当着孙二叔和乡*们的面。应该就是现在吧,正在举行呢……
凤琴脑袋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如在哪一出戏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悲情女主人公,正被人插了草标,在街市上叫卖……
不远处,一只正呆立在河道里的白鹭,忽然受了莫名的惊吓,噗噜噜搧动翅膀,飞向远处的蓝天。
后来
半个月后,北街再起风云。据听说,那天,有社又直戳戳闯进双龙家里了。一见到双龙,就从裤腰上抽出亮晃晃的菜刀,挥舞着,对双龙说,今天,要么你成双龙把我杀了,要么你成双龙答应我一件事。双龙变脸失色问,啥事?有社说:我给你十万块钱,把咱俩的事情倒着演一遍:我跟你老婆在长城饭店睡一觉;然后,在茂林商店门口,说你老婆奶上有颗红痣;然后,你成天上我家闹腾;然后,我找孙二叔跟你谈判;然后,你老婆跟你闹离婚……
然后呢,不知事态是怎么演变的,一个就倒在血泊里了。倒的是成双龙,有社还欢实得很呢!他活蹦乱跳地跑出成家,一路嘶吼着:有种你站起来,咱们的事情还没完呢!还要倒着演呢……
作者简介:赵永武,副研究馆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作协会员,西安市作协理事,西安市首届签约作家,西安市“德艺双馨”会员,已在国内期刊报纸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近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离婚女人安小雅》和《寻她千百度》两部,小说评论集《三省堂游艺》和散文随笔集《三省堂随笔》等。现任陕西省周至县作家协会主席。
赵永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