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介绍

首页 » 常识 » 常识 » 空鼻人
TUhjnbcbe - 2020/12/14 14:29:00
重庆市治疗白癜风最好的医院 http://baidianfeng.39.net/bdfby/yqyy/

本文刊发于《厦门文学》年第9期“小说港”

烟灰色的天空刚泛起些白,像鸽子屎。赵林发醒来,见儿子赵晓海不在屋里,他本能地朝桌上看一眼,发现昨晚他们用来剥柚子皮的水果刀不见了。

这个旅馆房间有两排大通铺,总共睡了8个男人。另外6个男人还在睡梦中,他们看起来像做泥水的或修水管的,要么就是在建筑工地上卖力气的。儿子医院。赵林发一声不吭,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旅馆,钻进公共汽车,医院。

赵晓海童年有过一个玩具鸟,是他妈妈从百货商店买回来的,后来鸟的翅膀坏掉,他把它扔了。后来他妈妈死了,他经常会想起那只翅膀坏掉的鸟,再后来他高考差6分落榜,他梦见那只鸟的眼睛,那是一双被世界烫伤的畏畏缩缩的眼睛。同时,梦里有一个浑身荷包蛋姜汤味儿的女人,他觉得那是他妈妈。

高考落榜后,父亲赵林发到处托关系,好不容易给儿子找了份乡里供销社的工作,但儿子嫌乡下脏,不肯去,就呆在家里,白天睡觉,晚上捣鼓家里那台唯一的电脑。偶尔出去跟一起落榜的几个同学打牌喝酒,高兴了就跑去同学李*家开的饭馆打两天工,或者批点杂货到城里摆摊卖几天。零零星星过着没有太大忧愁也看不出什么意思的日子。

赵晓海的鼻窦炎是慢慢严重起来的。起先他不太在意,难受了就胡乱买点药吃。后来才医院,排队、挂号、拍片,折腾了半天。总算轮到了门诊了,医生是个女的,嘴唇周围有一圈淡淡的胡子,赵晓海天生爱笑,对着这个女医生只顾着发笑,女医生只花了3分钟时间就把他们打发了。

“医生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一句都没听见?”回家路上赵晓海问父亲。

“咋的,你鼻子不好,耳朵也坏啦?”

“我眼睛还是很好的嘛。”

赵晓海跟人讲话时常这样,爱说不说,要么就专挑无关紧要的话说,“说话真没劲,哪有那么多正经话可说”。

赵晓海吃了那个嘴上有胡子的女医生开的药,鼻子没见好,医院。这次是个嘴上没毛的年轻男医生,他眼都没抬,只说:“小问题,建议做个小手术。”

医生说这是一个小手术,就一定是一个小手术。医院和医生有着血缘一致的深信不疑。打麻醉药之前,赵晓海还跟他父亲赵林发开玩笑说:“等下咱们去吃卤猪鼻子庆祝庆祝。”他平时并不爱吃卤猪鼻子,不爱也不恨卤猪鼻子,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跟卤猪鼻子结下大仇。

赵晓海在手术室里只呆了两个小时,流了一些他看不见的血。作为一个病人,他比任何时候都配合,把自己一把交出去。手术前他不笑,但有一种掏心掏肺的献媚表情挂在自己看不见的脸上。他双目清澈透亮,鼻子生得不大不小,弧线笔挺。

手术很顺利。大家都这么说,凡是穿白衣的都这么说。后来出院回家,住在对门的小兰姑娘也这么说。“手术一定很顺利。”她说。她身上的那件连衣裙,刚巧也是白的。

麻醉渐渐消退,视野呈现病房的白,从有颗粒感的低像素浅白,升温至亮晃晃的白,眨眨眼,仿佛刀光一闪,眼皮缩回一些,见一张发*枯瘦的脸在白生生的墙里紧凑着浮出来。

总算醒了。父亲的声音也浮凸起来,有些颤抖。赵晓海耳朵也醒了,窗外竟有鸟儿叫,隔壁床大叔的呼噜声比手术前显得更浑浊。若不是鼻腔插着的管子和越来越厚实的疼痛在提醒他,他会以为自己刚才做的是耳朵手术呢。

医生交代手术后一个星期内只能吃流质的东西。赵晓海身子骨本来就虚弱,父亲赵林发听说手术病人喝鲫鱼汤好,就到菜市场买了鲫鱼回家熬汤,一天两趟地送过来。

赵晓海鼻腔插着管子,只能用嘴呼吸。两片嘴唇打开着,吸进空气,送到两个肺里,再呼出来,胸脯一上一下忙碌着。鼻腔的创口没愈合,嘴巴动鼻子会跟着痛,再加上嘴巴忙于呼吸,他基本上说不了话,只能动眼珠子。他记得小时候邻居那些大人常夸他眼睛大会说话,现在想想是骗人的。眼珠子左右上下地转,费尽心思就算转出眼眶子,掉地上,滚上脏兮兮的灰尘,那个“苦”字仍是说不出来的。赵林发送鲫鱼汤过来,见儿子鼻子插着管,嘴也张不了,却两眼水汪汪,只觉得心被什么堵上,原本就憔悴的脸上,皱纹叠夹汗液,黏腻得要溢出来。赵林发一声不吭,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赵晓海。

因为嘴巴要同时顾及呼吸和吃东西两件事,赵晓海必须很用力地喝鱼汤,这样才能腾出间隙来呼吸一下空气。

只一次,赵晓海吞了口鱼汤,好不容易用喉咙咕噜翻腾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说:“爸,等我好了就找份工作养你。”赵晓海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鼻子会好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什么都刚刚冒芽呢。

出院那天,是个阴天,跟平常的阴天没什么两样。虽然是阴天,街两旁高大的凤凰树照样开着花,一大坨一大坨的红,沉甸甸地从高往下压。赵晓海走在街道上,踩在灰色的水泥地上,一阵微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一部汽车驶过,他打了个喷嚏,一个身上有香水的姑娘经过,他打了两个喷嚏。赵林发忙给儿子披上衣服。刚出院的赵晓海有些兴奋,对父亲说:“爸,现在我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我都闻到咱家附近那家包子店的味了。哇,刚出锅的酸菜包子,香死了。”刚说完又打了几个喷嚏,鼻涕连连,没带纸巾,把衣袖抹得一片稀糊糊。赵晓海问父亲:“爸,我是不是着凉了?”赵林发说:“没事,回家就好。”

刚进家门,赵晓海就望见桌上摆着一盘油灿灿的卤猪鼻子,他本能地往后踉跄两步,接着狂奔到厕所,呕吐起来,吐得稀里哗啦,脸都吐青了,水汪汪的东西从眼睛和鼻子流出来。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眼睛鼻子里流出的不是眼泪和鼻涕,就只是水。

赵林发呆呆地望着桌上那盘卤猪鼻子。这是他一大清早特意跑去县里最好的那家卤味店买的。窗外树枝上有几只鸟在叽喳叫。隔壁刘大年夫妻来敲门,送了一袋水果;对门的老姑娘小兰端了半锅鸡汤过来。赵林发曾经感叹过小兰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嫁不出去呢,他把卤猪鼻子端给小兰,小兰姑娘吃吃笑。

从此以后,赵晓海一见到卤猪鼻子就呕吐,甚至只要经过卤味店他就本能地胃部痉挛。

手术一个月后的一天,赵晓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任凭赵林发怎么敲门都不肯开。天黑时赵晓海房间的灯突然亮了,然后赵林发就听到什么东西被砸到地上。“操他妈的!操他妈的!”赵晓海嚷着。

窗外有个东西一闪而过,可能是鸟。天空是黑的,鸟是黑的,所以赵林发什么也看不见。赵林发开始咳嗽起来,他已经没来由地咳了半个多月。比起咳嗽声,赵晓海更讨厌他吐痰的声音,总觉得那声音有点夸张,像喉咙深处有一个铁铲子,声音越响,铲走的痰就越多。

赵晓海讨厌的东西越来越多,于是他就决定想想自己喜欢的东西,想着想着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用脑子在想,而是用鼻子。他嗅到父亲在里屋叹气,嗅到隔壁老太太在灶台上烧豆瓣鱼,嗅到对面小兰的洗发香波,嗅到隔条巷子有人家在酿米酒。他还嗅到十里外的夫妻吵架声,女的砸了一只陶瓷碗,男的砸了一个塑料瓶,他们的三岁娃娃依旧熟睡着,给被窝留下一股暖骚骚的尿味……

他还能嗅见隔壁的刘秃子隔着窗户偷看小兰洗澡。小兰喜欢开着窗户洗澡,她不难看,但有狐臭,她喷了很多香水骗了很多人的鼻子,唯独骗不了赵晓海的鼻子。

刘秃子就是喜欢偷看,偷看什么不重要,偷看小兰洗澡只是其中一项。偷看对面小兰家是因为方便,刘秃子是个懒人,不会舍近求远,哪怕远处有个天仙他也不看。偷看是他了解这个世界的便捷之道。刘秃子连小兰家电视机里演的节目也要偷看,自己家的电视机却懒得打开。好像别人家什么东西都比自家的好,别人家屋顶上的月亮都比自己家的要圆上许多。小兰跟刘秃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小兰喊他“刘叔”,通常刘秃子回答“啊”。

赵晓海手术之后鼻子并没有变好,父亲带着他去找那个嘴上没毛的医生。嘴上没毛的医生说恢复需要一段时间,但他没说“一段时间”是多久。父亲赵林发双腿保持“立正”姿态,双膝微微弯曲,他称呼对方“医生”毕恭毕敬。

“医生,我儿子的鼻子能好吗?”赵林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赵晓海第一次发现父亲这么啰嗦。

“能好能好。”医生说。

“医生,我儿子的鼻子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赵晓海觉得父亲的腿弯曲得更厉害了。

“会好会好的。”

“医生,我儿子现在经常头痛胸闷是咋回事?”赵晓海嗅到父亲有一口浓痰搁浅在喉中,不敢贸然吐出。可怜的父亲。

“不是跟你说了会好的吗?”赵晓海觉得这个医生的耐心跟刘秃子头上的毛发一样稀少,甚至跟他本人嘴上的毛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父亲生怕得罪了医生,赶紧“嗯嗯哦哦”,赶紧点头道谢。赵晓海发现父亲的腿在打着颤,他甚至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令人生厌的谄媚神情。

回家的路上,赵晓海*气在前面走得飞快。他虽然早就过了任性撒娇的年龄,但这个讨厌的鼻子变成了一个附身符,让他有了拒绝长大的正当权利。父亲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他嗅到父亲的衰老,嗅到父亲下一秒就要咳嗽,父亲果然咳起来,他甚至嗅到了父亲痰里的血。他没有回头,因为他嗅到父亲将痰咽了回去。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这个不敢把痰吐在街上的父亲,这个在医生面前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的父亲。赵晓海停下来,等父亲的脚步跟自己并排。他说:“爸,我觉得那个医生有问题……我怀疑他把我鼻子里的东西都割掉了。”“别胡思乱想,医生说你会好起来的。”“我现在鼻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傻孩子,鼻子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晚上赵晓海躺在床上,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自己鼻子里明明空无一物,却又被堵塞得呼吸艰难。他用力吸一口气,喉咙就痛起来。他不敢大口呼吸,只能小心翼翼地吸气——呼气——。气流太小,他喘了起来,带动肺部发紧,接着就是头晕,眼冒金星,有时满眼都是萤火虫,萤火虫飞啊飞,白惨惨的,突然张大嘴巴,露出鲨鱼一样的尖牙……

“我要睡觉,我要忘记呼吸。”赵晓海喃喃自语。

有一只萤火虫,飞进他鼻子,然后从鼻子飞进他脑子里,最后飞入他梦里。

萤火虫在他梦里飞了半天,没找到一点吃的,就从他鼻子飞了出来。萤火虫嫌弃地说,你的梦太空洞了,没一点营养。

赵晓海的梦空荡荡的,除了一只巨大的鼻子,什么都没有。

一天又一天,赵晓海的睡眠稀薄如水,他嗅出自己的血液在无数细小血管里窜来窜去,热骚着,又凉下来,那是恐惧的味道。他想好好呼吸,哪怕一分钟的完整呼吸。而他的呼吸在一分钟里有三百个裂口,每个裂口里都藏着一把锯子。每到夜晚,他就想给自己狠狠一拳,晕过去吧,睡过去吧,哪怕死过去也好。

他终于找到了睡觉的好方法:酒。一斤二锅头猛灌下去,睡得死猪一般。第二天醒来,口干舌燥,头晕呕吐。有一次他忘了买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左鼻孔堵了翻右面睡,右鼻孔堵了翻左面睡,活像“烙大饼”。他整晚在数烙大饼的次数,当大饼翻到第次的时候,天亮了。

从床上爬起来,脸是僵的,“大饼”被烙变形了,烙干了水分,烙得纤维结构发生了变化,又干又硬又麻。他摸了摸脸,凉的。接着他听到父亲在厨房喊他吃早餐的声音。他嗅到今天的早餐是稀饭、咸菜和油条。鼻子像两头都被切空的水管,他闻到嗡嗡的叫声,似乎是萤火虫趁虚而入,很多只萤火虫,嗡嗡声撞击鼻管,留下富有弹性的回音,传到他脑子里,跟脑髓搅在一起。

“胡说,萤火虫是不会叫的。”父亲说,“来,快吃吧。”

赵晓海慢吞吞地坐到饭桌旁,把一口稀饭送进嘴里,慢悠悠地咀嚼。父亲发现他闭着眼睛,口腔鼓动着,始终没有等到吞咽动作。

“好好吃饭。”父亲说。

赵晓海摇摇头,睁开眼。眼泪汪汪地瞧父亲。

“吞下去。”父亲说,“你现在瘦成这样,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赵晓海摇摇头,把嘴里的稀饭吐在饭桌上。吐完他才说“我想吐”。

然后赵晓海就泪眼婆娑地望着饭桌上的碗碟,他的坐姿很挺拔,这让赵林发想起赵晓海早逝的母亲。

赵林发走进自己屋里。他已经不咳嗽了。他没吃任何药,咳嗽突然就关闭了。这让他感到羞愧,儿子的病没好,自己的却好了。

然后他看儿子的身影向大门飘去。儿子一天比一天瘦,现在从远处看他,仿佛他衣服裤子里是空的。赵林发知道儿子不会走很远,他没有什么力气,在门口晃一晃,就会折回来。赵林发在衣橱和床头柜里翻了翻,找出几本存折,把存折里的几个数字加在一起。

赵晓海沿着石墙飘忽了一阵,感到腹部在微微痉挛。他觉察到自己饿了,决定回家把稀饭油条吃了。他边走边想:一定要用火箭发射的速度吃饭,一定不能吐出来。然后他就嗅到了小兰,小兰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荷叶边的连衣裙。他总觉得她不该穿白色的裙子,因为她身上有狐臭和香水叠加在一起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背叛白色。最应该穿白色的是林佩佩,但他记不起林佩佩是否穿过白色的裙子。林佩佩身上总有一股苦涩的荷花香,他很喜欢闻。

“晓海,你怎么像在梦游?”小兰已经近在眼前。

赵晓海说:“对啊。”他并没有看小兰,却已经嗅到她皱起的抬头纹和两颗很大的虎牙。

这时候刘秃子正买了菜回来,赵晓海嗅到五花肉和咸带鱼的味道,于是打了七八个喷嚏。他听到小兰叫刘秃子“刘叔”,刘秃子说“啊”,于是想起刘秃子偷看小兰洗澡的事,于是就露出灰暗的笑容。小兰说:“你笑什么?”赵晓海收紧笑容。刘秃子说:“晓海,你鼻子快好了吧?”赵晓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快好了”。然后他听到刘秃子声如洪钟地说:“快好了还打那么多喷嚏,你应该戴个口罩出来。”赵晓海点点头,朝自己家方向飘去。他听到刘秃子在身后对小兰说:“这孩子不是鼻子做了手术吗,我怎么觉得他像眼睛瞎了一样?”

赵晓海回到家,赵林发已经洗好了碗。赵晓海突然想起了什么,就猫着腰打开很多抽屉找东西。终于赵晓海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只口罩。这是他母亲生病时用过的口罩。赵晓海戴上口罩,走进自己房间。他拉上窗帘,房间光线阴暗。他从镜子里看自己,只能看到眼睛和眉毛。鼻子和嘴巴都躲进了口罩里。

除了吃饭,赵晓海都戴着口罩。他以为口罩虽然遮掩不了他的悲伤,但可以遮掉他的鼻子,可以遮挡来自外面的各种味道。后来他发现口罩的存在凸显了他的眼睛的重要性。他总要出门,散步或是去买酒,总会遇到小兰和刘秃子。他们总会问他一些问题。他可以保持沉默,因为嘴巴被口罩消灭了,但眼睛裸露在外面,他不得不用自己的眼睛面对他们赤裸裸的眼睛。

赵晓海又一次翻箱倒柜,这次他找到了一副墨镜。他把墨镜上的陈年污垢擦干净,然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世界一下子沉静下来,各种颜色跌下来。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全。

到了晚上,父亲在隔壁传来似真似假的呼噜声。赵晓海摘下口罩和墨镜,从床底下拿出酒。白天出去买酒时,父亲假装没看到,就像现在假装睡着一样。赵晓海嘴对瓶口灌了一大口酒,又一大口。他要用火箭发射的速度把自己灌醉,然后是晕倒,睡。

然后他嗅到了苦涩的荷花香。鼻子健全时,他曾经想占有许多味道,食物里的酸和辣,阳光留在衣物里的暖香,夏夜青草上露珠的清馨,林佩佩身上淡淡的苦荷香。这几天林佩佩常出现在他家门口那条石板路上。林佩佩背靠石墙在唱歌,那是他们中学音乐课上教过的歌,她唱得很甜,他能嗅到她歌声里加了几颗菱形冰糖。她每天只唱一首歌,唱完就走,这样唱了七天。第八天,他走到她旁边,也靠着石墙。

他对林佩佩说,我闻到你来了。

林佩佩说,胡说,你是听到我唱歌才来的。

他说,你唱得不错。

她说,谢谢,这不重要。

他说,那什么重要?

她说,我高兴最重要。

他说,你这个性格,迟早会出事。

她说,我已经出事了。

他说,什么事?

她说,我差点死掉。

他盯着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戴口罩吗?

她说,我知道,你的鼻子被掏空了,怕灰尘,也怕女人。她说完捂嘴笑。

他把口罩摘下来,深吸一口她身上的苦苦的荷花香,说,你就是这样,笑就笑呗,干吗捂着嘴?

她说,我愿意,我高兴。

他说,你就是太任性,不然就不会出事了。

她说,我已经出事了。

他说,什么意思?

她说,没什么意思。我劝你懂事一点。

他说,怎么懂事?

她说,你别老想着自己的鼻子,想点儿别的有意思的事,把注意力转移出去,也许鼻子就好了。

他说,什么是有意思的事?

她说,傻瓜,你以前不是会写诗吗?

他说,很久了,我都忘了。

她说,我记得,你写过的我都记得。

林佩佩突然就走了,没等赵晓海晃过神来,她已经没影儿了。

赵林发从外面回来,身上都是土。他现在都看不到赵晓海的脸了。赵晓海的声音从口罩里传来,像隔着十几年光阴的他母亲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赵林发说:“我去老高那儿做事。”

赵晓海说:“老高那儿都是体力活,你干不动的。”

赵林发说:“我还干得动,总还能干一阵子。”

赵晓海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被墨镜弹回去,赵林发接收不到。

赵林发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准备做饭。赵晓海抢过父亲手中的洗菜盆,说:“我来吧。”赵林发没吭声,蹲在地上削地瓜皮。他听到赵晓海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然后看到一把青菜在空中飘荡,接着掉下来。赵晓海把青菜捡起来,继续洗,一个更大的喷嚏把整个洗菜盆炸开了。水洒在地上,洒在赵晓海的裤子上,赵晓海像皮球一样弹起来。赵晓海冲进房间,赵林发听到房门撞击门框的砰砰巨响。

“我的鼻子一片虚空。”赵晓海开始写诗了。但他写完这句,再也写不出下一句。

赵林发一大早就出了门,赵晓海睡到中午才起床。厨房饭桌上留有赵林发早上做好的丰盛的饭菜,一盆干饭、一盘莴笋肉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汤锅里还有排骨炖萝卜。此时赵林发应该在老高那里干活,应该正往水泥里倒砂子,或是拉着一板车的石头。

赵晓海把饭菜热了热,用火箭发射的速度吃起来,这种吃相很贪婪,应该说显得很贪婪,因为他的心是收缩过的,已经没有力气贪婪了。喝汤的时候他被热气腾腾的汤雾笼罩着,放下碗筷,他不用照镜子都能看到自己眼泪汪汪、鼻涕汪汪的样子。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听到李*的声音在叫:“赵晓海开门呐,你他妈开门呐赵晓海!”

赵晓海没有马上起身去开门,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跑进房间。他在房间里思索一件事:戴不戴口罩和墨镜?当他最后决定只戴口罩不戴墨镜时,李*的叫门声已经停止。他认真戴好口罩,把额上的头发往后弄弄,才慢慢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接着就听到李*剧烈的爆竹般的笑声。李*西装革履,红光满面,身边还牵着一个穿套裙的女人。

李*牵着套裙女人径直走到赵晓海的房间里,说:“赵晓海,你大白天戴什么口罩啊?”

“怕风。”赵晓海回答。

李*接着问:“你不是早就做完手术了吗?为什么四强打电话叫你打牌都不来?”

“我还在恢复期。”

“我家饭馆这段时间缺人手,你来不来?”

“不了,等我病好了,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去去,少来这套!”

“我不能再游手好闲了。我治病花了不少钱,我家快没钱了。”

李*拍拍套裙女人的肩膀,对赵晓海说:“这是我未婚妻小丽。”

赵晓海记得李*之前的女朋友叫小美。小丽看起来比小美成熟,比李*之前的所有女朋友都成熟,她一进门他就嗅到她身上有一股玫瑰花香。他想,还好戴着口罩,不然肯定会打喷嚏。他可不想在女人面前打喷嚏和擤鼻涕。

李*牵着小丽直接坐在赵晓海的床上,赵晓海只得拉张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李*一身崭新的西装,活像个新郎官,但他有股几天没洗头的味儿。小丽的套裙下是两条紧裹黑丝袜的腿,腿的尽头是一双雪白的高跟鞋,鞋头很尖,像火箭一样射向赵晓海。李*给自己点着了烟,狠狠吸上一口,眯着眼看看未婚妻小丽,又看看赵晓海,得意地笑起来。

“李*抽烟的样子很迷人,对吧?”赵晓海用隔着口罩的嗡嗡声对小丽说。

小丽崇拜地看着李*,对赵晓海说:“他很坏的。”

烟雾渐渐在房间里弥漫。

李*告诉小丽,赵晓海是他朋友里最帅的。“不信?不信你让他把口罩拿掉啊。”

小丽就用渴求目光盯向赵晓海。赵晓海犹豫了一会儿,受不了李*在一旁起哄,只得摘下了口罩。一瞬间玫瑰花香和烟味都被放大了好几倍。赵晓海听到李*的哈哈大笑,也嗅到小丽的羞涩一笑。接着李*用夸大的语气告诉小丽:“喜欢赵晓海的女人很多,不过他眼光太高,一个都看不上。”

小丽一边点头,一边听到赵晓海打喷嚏的声音。赵晓海的喷嚏连成串,像珍珠项链一样挂在充满烟雾的房间里。小丽皱起了眉头,对李*说:“别抽烟了。”李*不理她,抽完一支又点了一支。小丽捂住鼻子站了起来,要去打开窗户。赵晓海一边擤鼻涕,一边帮她开窗户。他们站在一起开窗户的样子激怒了坐在床上的李*,于是李*说:“赵晓海,你他妈怎么像娘们儿一样娇气?”

赵晓海把口罩戴上,坐回刚才那个椅子上,说:“你讲话太夸张了,我没那么多女人喜欢。”

李*说:“不说废话了,我们几个明天要去四强家打牌,你去不去?”

赵晓海说:“我要在家养病,去不了。”

“操,你他妈什么时候养好病?”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好你个赵晓海,你他妈告诉我,你鼻子到底怎么回事?”

“要怎么形容呢?”赵晓海看着小丽,拿腔拿调地说:“这么说吧,每一次呼吸,鼻子就像被镰刀割一样。”

小丽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惊呆了的表情让李*很不高兴。

李*说:“太夸张了,你别听他胡说。”

小丽“哦”了一声,赵晓海继续说:“确实夸张,其实没那么严重,不像刀割,应该说,像被撕裂一样。”

李*对小丽解释道:“他就是这个鸟样,一见到漂亮姑娘就故作神秘,讲话半真半假的,不可信。”

赵晓海说:“怎么不可信?”

李*说:“反正我不信!如果我的鼻子那样,我他妈早跳楼啦!”

赵晓海呆呆地说:“不过,我家在一楼,怎么跳都跳不死。”

小丽推推李*,说:“咱们不是还有事吗?该走了吧?”

李*和小丽同时站起来。赵晓海却拦住他们,说:“你们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

“除非你们相信我的话,不然不许走。”

“凭什么我就要相信你的话?凭什么我就不能走?赵晓海,你骨头变硬了,你忘了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了?你没工作,没钱花,是谁让你来我家饭馆打工的?你喜欢林佩佩,是谁帮你给林佩佩的妈妈安排在宾馆洗厕所的?”

“是你自己喜欢林佩佩的,是你自己想帮她的。”赵晓海说。

小丽立即大叫起来:“谁是林佩佩?”

李*拽着小丽就走,小丽嚷着不肯走。看来她外表的成熟不可信,赵晓海突然想:啥事都可以暂且不信,但自己的鼻子必须被世人相信。

李*终于把嘟嘟囔囔的小丽拖到大门外,留下一句“赵晓海有本事你永远别出门”就走了。

赵晓海并不领会李*最后那句话。或有深意,或无深意,今时今日,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么,什么是重要的?直到赵林发带着一身的泥沙砖瓦味儿回到家,这个问题仍是找不到答案。

林佩佩是什么时候来的,赵晓海不知道。总之他睁开眼时,林佩佩正坐在他床头,正望着他。她的眼睛充满水雾,她的身子有些晃荡,她的样子很稀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不过,总归是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他感到害臊,于是摸摸自己的脸,发现口罩还在,这样就可以安心继续害臊了,因为害臊将全部藏于口罩中,不会泄露。

“今天李*和小丽来过了。”他说。

“我知道。”林佩佩说。

林佩佩端了一杯水给赵晓海,她身上的荷花香真好闻。赵晓海突然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于是他想了起来,这个味道他曾经在母亲身上闻过。她轻叹了一口气,这使她更像他的母亲。如果她端来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碗荷包蛋姜汤,那就是他童年生病时的场景。这时他发现碗里的确是荷包蛋姜汤,原来她就是母亲,但她分明也是林佩佩。难道她既是母亲,又是林佩佩?

“我的鼻子一片虚空。”林佩佩读起来。

“我的鼻子一片虚空。”赵晓海也读起来。

赵林发和赵晓海父子又走到了县城的街上,医院的地方。这个地方他们去过不止一趟,也不止两三趟,但这一趟不一样,这一趟是赵晓海第一次戴着口罩和墨镜走在街上。街两旁的凤凰花还是开得那么放肆,放肆得近乎下贱。阳光透过一坨坨红惨惨的凤凰花,落在这父子俩身上,像给他们披上了可笑的红帷幕。

今天街上人挺多,赵晓海走得很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哪阵风刮倒,或被哪个气壮如牛的人一口气吹倒。但街上一丝风也没有,一个壮汉也没有。很快他们发现汇集的人群井然有序地从他们前面闪向两边,为他们开辟一条特殊通道。赵晓海觉得是自己的口罩和墨镜吓住了他们,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有趣,是像外星人多一点,还是像麻风病人多一点?这个问题难倒了他。

赵林发感受到街上人群目光的炽热与猜疑。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包里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躺着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赵晓海走在父亲后面,很快就不再纠结于像外星人多一点还是麻风病人多一点的问题,因为他相信自己此时更像一个被游街示众的囚犯。他的父亲赵林发走在前面,步子比他大一点,但为了等自己,不得不走几步停顿一下再走几步停顿一下。他发现父亲在人群中显得很矮小,但因为是自己的父亲,他很快就忘记了高矮这件事。他走着走着,渐渐高兴起来,因为他的脑子决定了一件事:病好以后,用火箭发射的速度摘下口罩和墨镜,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咧咧地挽起父亲的手。由于他的脑子决定了这件事,而鼻子长在头部,离脑子很近,所以鼻子这时候痒了起来。一个喷嚏撞击了口罩一下,然后像一个弹簧被顶了回去,他本能地捂住嘴,准确地说,是捂住了口罩。

医院,先到三楼耳鼻喉科。好多穿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父亲在门口探头探脑,寻找那位嘴上没毛的医生,问一个白大褂,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问另一个白大褂,得到的回答是“不在”。父亲问医生在哪里,那个白大褂正抱着一叠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了三次“不知道”。

赵晓海突然说:“我想上厕所。”

于是他们开始寻找厕所。这个过程用了二十分钟,不包括在厕所里撒尿的三分钟。这个过程赵林发总共问了四个白大褂,在他们的指挥下从耳鼻喉科下到一楼,走到旁边一栋楼,上电梯,下电梯,回到之前那栋楼,在一楼走廊转了一圈。也就是说,他们用了二十分钟寻找一个距离不到30米的厕所。医院是个混乱的地方,每个人都显得很忙。赵林发和赵晓海也显得很忙,赵林发的忙主要体现在他额头的汗珠上,赵晓海的忙主要体现在他那张看不见蛛丝马迹的脸上。

从厕所出来后,医院的内部分布情况多了一些了解,所以他们能比较顺利地重新回到三楼耳鼻喉科,但新一轮地寻找那个嘴上没毛的医生的过程再次来临。那个医生好像在跟他们捉迷藏,年轻就是淘气啊。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个医生时,已经是中午了。医院绕来绕去,他们不仅累,而且饿了。

“你们找我什么事?”那个医生说。医生比以前胖了一点,所以他的声音比以前要肿一点。

“我的鼻子。”赵晓海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准确地说,是点了点遮住鼻子的那一小块口罩布料。

医生看了一眼赵晓海,“哦”,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清清嗓子对赵林发说,“那个,我上午有点事出去了,那个,你们不一定非得找我,其他医生也可以看。”

“之前都是找你看的,找你看比较放心,嘿嘿。”赵林发的膝盖微微弯曲,这使他看上去更矮了。

“什么情况?”这个医生说话的腔调显得神气十足。

“我的鼻子到现在也没好,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赵晓海抢在父亲前面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喜欢父亲跟医生说话的语气,那语气听起来好像父亲欠了那个医生多少钱。

那个医生把他们带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在抽屉里翻找了很久,然后离开了一段时间,然后赵晓海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伴随着这脚步声的是他跟一个护士的调笑声。他看到一顶护士帽在门口一闪而过,只留下“讨厌”这两个娇滴滴的发音。

那个医生一屁股坐回到刚才那个位置,就开始像模像样地在一张纸上写起来。

“爸,我饿了。”赵晓海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竟是这样稚嫩,声调尖尖,像一枚青涩的笋。

赵林发试图用眼神安慰儿子,但儿子的脸被墨镜和口罩全副武装着。于是他用他宽大的手掌按在儿子的一只胳膊上,与此同时,他用另一个手掌按住黑色帆布包。他就像用两只手分别安慰自己的两个儿子。

那个医生像练狂草书法一样把那张纸写得满满的,递给赵林发,然后口吐莲花一样轻松地吐出一句“先去做鼻窦CT检查”的话。

赵林发捏着那张纸,很认真地看了看,什么都没看懂,赵晓海把头凑过来,也没看懂。赵林发一脸懵懂地站着,赵晓海一脸武装地站着,那个医生则一脸明白地坐着。

医生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起号码来,父子俩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医生对着手机讲到“晚上老地方见”的时候,终于不耐烦地朝他们挥了挥手。赵晓海听到父亲用近乎谄媚的声调哆嗦着嘴唇问:“请问医、医生,在、在哪里检查?”

“五楼。”医生说完,立刻对着手机咯咯笑起来,仿佛手机里面藏着一只淘气的小猫咪。

父子俩到了五楼,一间一间地找,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门上挂着“CT检查室”的房间,却被一个白大褂赶出来,“先到一楼交钱。”父子俩下到一楼,见“挂号处”和“付款处”都排着长龙,他们站到了“付款处”的尾巴。父亲从黑色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馒头给儿子,“先填填肚子,等下检查完我们去吃刀削面。”儿子冷冷地说:“饿过头了,现在不想吃。”父亲就捏了一点馒头塞进自己嘴里。

他们排队排了两个多钟头,把黑色帆布包里的黑色塑料袋里的钱拿了一部分递给窗口里的白大褂。然后他们上到五楼,在“CT检查室”门口继续排队。做完鼻窦CT检查时天都要黑了,白大褂告诉他们检查报告三天后才能来取。

医院,父亲拉着儿子进了一家刀削面馆。午饭和晚饭一起解决,赵林发吃得飞快。赵晓海发现摘掉的口罩里有一层*渍。赵林发说:“该换洗了。”医院买几只口罩。赵晓海说:“不用买,我就快好了。”说完把一个喷嚏打进了自己的刀削面里,接着又打了一个,他赶紧把口罩戴起来,隔着口罩又打了几个。

“医院的消*水味道很难闻,医院了。”赵晓海一边搓鼻子一边跟父亲说。

三天后赵林发是自己一个人去把检查报告拿回来的。他没有告诉赵晓海自己排了多长时间的队,但赵晓海却主动核算了父亲排队的时间。“两个半钟头。”他说,“他妈的,可见病人真他妈的多。”

赵晓海看了父亲拿回来的那张CT检查报告单,当看到“未见异常”这几个字时,他笑了起来。由于戴着口罩和墨镜,赵林发看不见儿子的笑,但耳朵能听到。儿子的笑声有点夸张,有点硬,有点脆,这笑声像饼干一样,让人害怕会折断,会碎掉。但这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后变软起来,软得像沙袋里那种很细很细的沙子,绷得很紧的那种软,透不过气来的那种软。父亲这才察觉到他听到的不是笑声,而是哭声。

这天天黑的时候,赵晓海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电脑,然后把电脑砸到墙上。然后把口罩和墨镜都摘掉,对着镜子做了很多种*脸。这时他听到父亲房间里也有动静,也像是砸东西的声音。他去敲父亲的门,赵林发手捧着一堆瓷器碎片走出来。“没事,这个破罐子我早就不想要了。”赵林发说。

赵晓海呆呆地站在父亲房间门口,一动不动,像被钉在地上一样。

“没事,过医院看看,能治好的。”赵晓海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飘。

“你已经没有钱了。”赵晓海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飘。

“我还有一点。”

“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没钱了。”

“我有,你不要管钱的事。”

“你不要去借钱。”

“听话,你不要管钱的事。”

刘秃子又偷看小兰洗澡了。小兰故意洗了很久,这让刘秃子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累了,还打了一个哈欠。小兰整天都想去割双眼皮,其实她如果笑的时候不挤出一层层抬头纹,还蛮可爱的。她不算丑,只是长得比较蠢而已。刘秃子也是看上她这点的,长相蠢的女人踏实可靠。刘秃子每天偷看她,渐渐地就爱上她了。他们相差了二十岁不止,而且刘秃子的儿子都三十岁了。在生日那天,刘秃子将穿上儿子买的假皮夹克,当他郑重其事地接过这个生日礼物时,手抖了一下,同时窗外有一只鸟儿飞过。鸟儿羽毛是彩色的,很漂亮。赵晓海嗅出了很多东西,他还嗅出鸟儿身上有股鸟粪味儿,跟小兰的胳肢窝味儿简直一模一样……

接着赵晓海用他天下无敌的鼻子往更远处嗅,嗅到了李*的未婚妻小丽。赵晓海从鼻孔里得知,小丽自从见到他之后就郁郁寡欢。准确地说,小丽是看到赵晓海揭开口罩之后就*不守舍的,她被他脸上那充满杀伤力的帅给彻底迷住了。她开始茶饭不思,李*并不知情,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他们的性生活也受到了影响。李*在上面用力,小丽在下面打哈欠,有时候小丽还一边写日记一边过性生活。李*把日记本一把夺过,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心一片虚空……我的心等你来填空……”,就哈哈大笑起来,“你居然也写起诗来,哈哈哈哈哈,太搞笑了。”小丽面红耳赤,夺回自己的日记本,穿上套裙,套上黑色丝袜,把脚伸进白色高跟鞋里……赵晓海嗅了嗅鞋尖,不对,这是另一双高跟鞋,他嗅出这双鞋的鞋尖是圆的。但小丽还是那个小丽,只是她变得更漂亮了。凡是爱上赵晓海的女人,都会变得更漂亮,除了林佩佩。林佩佩的漂亮是恒定的,她的漂亮是美,是凝固的、不能删改的美。

林佩佩身上的荷花香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苦。

“佩佩,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鼻子里也一无所有。”

“严格说起来,谁都是一无所有。”佩佩的声音轻飘飘,像云雾一样,她的声音也是苦涩的。

“这么说来,佩佩,你不会嫌弃我?”

“没有人嫌弃你,没有人。”佩佩的脸庞被她的声音缠绕着,也被她身上苦涩的荷花气息笼罩着。然后赵晓海就嗅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晓海,你在跟谁说话?”那不像父亲的声音,因为它听起来很虚幻,而且像是两个音域重叠后发出来的声音。赵晓海走到父亲房间的窗户外,他把耳朵送出去,也把鼻子送出去,得到的却是一片深沉的静谧。

赵晓海在父亲的窗下站了一会儿,觉得鼻子痒,就隔着口罩挠痒,他想到一个成语“隔靴搔痒”,他感到几百年前发明这个成语的人很伟大,这个人简直是自己隔世的知己。想到发明“隔靴搔痒”的人正在跟自己“隔世瘙痒”,他就兴奋起来。兴奋的感觉其实就是热,燥热。兴奋的结果是他扯掉了口罩,用指尖在鼻子上挠起来,由近及远,由浅及深,狠命地搔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挠了半天仍不得要领,仍在“隔靴搔痒”,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那位知己。于是就把两根手指伸进鼻孔。当他把手指从鼻孔拿出来的时候,觉得手指上有黏黏的腥腥的东西,于是他就着月光照到了自己手指上的血。他抬头望见今晚的月亮,颜色很*,是不健康舌苔的那种*。接着他同时想到两件事,一件是他房间里有一面镜子,另一件是他家门外有一棵大榕树。他在迟疑要先检查哪一件事时,听到父亲房间里有咳嗽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到迷惘了,父亲的咳嗽不是早就好了吗?窸窸窣窣是谁发出来的?父亲从来不会发出这种声音。难道父亲房间里有其他人?这么一思考,他就扬起了下巴,于是望见了月亮底下的那棵大榕树。呦,差点把你忘了,原来你就藏在月亮屁股底下啊。

今晚赵晓海在父亲窗户底下,想抒一把情,于是他蹲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也闻到了滴答声。难道下雨了?地上有一小摊湿,红色的湿,莫非天上下红雨了?真有诗意啊。林佩佩不是鼓励我写诗吗?原来诗意无处不在啊。滴答,又一滴红雨。又一滴,他用手掌接住了这一滴。于是他发现这雨的来源,哦,是他的鼻子在下雨。佩佩,我的鼻子并非一片虚空,我的鼻子里有红色的雨滴……

第二天日上三竿,赵晓海醒来,发现被子上有一小摊血渍。鼻子酸麻,鼻孔里有充满感,手指伸进去,挖出暗红色疙瘩。鼻子被掏空,受到强烈刺激,于是打了个硕大的喷嚏,鼻水喷洒一地,低头一看,星星点点的红。深吸一口气,刺痛感从鼻孔向下延伸,胸腔、肺、心、腹、胯、膝盖、脚趾,像刺猬在他身体里滚动,刺猬还伸出尖尖的牙齿慢腾腾地咬噬。一种酥麻感上下扫动,在腹部停留片刻,一股狂风暴雨袭来,他像性高潮一样颤栗着,脸上出现奇怪的笑容。之后是死一般的空荡荡,仿佛挖土机开进身体里,把他从上到下都挖了个遍,挖肝挖肺挖肠挖心。

“医院的机器都检查出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嘛。”刘秃子在跟赵林发说话。

“嗯嗯。”赵林发回答。

“昨天晚上听到你们家有奇怪的声音。”小兰说。

“是嘞是嘞。”赵林发回答。

“孩子太瘦了,买点东西补一补吧。”刘秃子说。

“有,有。”赵林发回答。

“机器不会有错的。”

“嗯,嗯。”

“医院检查一下,神经科也给看看。”

“好嘞好嘞。”

吃午饭的时间,赵晓海还没从房间里出来。赵林发敲了一会儿门,没应。他走进厨房,先吃了一碗饭,感觉舌头很麻,吃不出味道,把碗一放,走到赵晓海窗户下叫他起床。赵晓海房间毫无声息。

“这孩子,也睡太死了。”他想。

“会不会出去了?”他又想。

他推推儿子房门,门被反锁了。咚咚咚敲门,咚咚咚咚又敲。无人应答。只能撞门了。赵林发用身体撞门,三下才撞开。赵晓海整整齐齐躺在床上,睡得很香的样子。睡得太整齐了,睡得就像一个健康、活泼、积极向上的年轻人,睡得就像一个身姿挺拔、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睡得就像一个死了的年轻人。赵林发掀开被子,赵晓海穿着整齐的黑色外套,上衣扣子全都扣上,裤子那么笔挺,没有一丝皱褶。中午的阳光太焦躁了,赵林发掀开被子那一刻,眼睛就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眯上眼,感受到儿子的黑衣黑裤是那么新鲜,然后他看到了更新鲜的东西,儿子的左手浸在一摊血里。刀口也是新鲜的,血色也很新,嫩红嫩红的。

医院的时候,刘秃子和小兰都站在门口看,看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刘秃子嫌他们吵,就走到大榕树下看。小兰站在这群叽叽喳喳的人当中,听到他们中有人谈起了物价,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看到刘秃子脸上出现了忧心忡忡的表情。而这群叽叽喳喳的人脸上堆满了好奇与激动,甚至还有难以掩饰的愉悦。小兰不愿与他们为伍,于是也走到大榕树下,她听到刘秃子说“没什么好看的”,但她不确定刘秃子是说给他们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们在大榕树下站了几分钟,觉得索然无味,就打算回家。但刘秃子觉得内心肿胀,于是就看着小兰的脸,说:“我就知道会出事。”小兰也看着刘秃子的脸说:“刘叔,你刚才进他们家了?”刘秃子被“刘叔”两个字吓了一跳,突然觉得小兰很不懂事,就得意地说:“进了,还是我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呢。”

小兰低声问:“能救活吗?”

刘秃子又大声又得意地说:“我又不是医生我怎么知道。”

“唉……”

“年纪轻轻的,你叹什么气啊。人迟早有一死……”

小兰同意地点点头。他们在大榕树下沉默地站着,由于离得很近,能闻到彼此的味道。由于鼻子健全,鼻子里各有内容,于是各怀心事。

“听说是割腕自杀……”小兰突然很小声地问。

“听谁说的?搞清楚,我才是目击者。”刘秃子显得不太高兴。

“难道不是割腕?”

“我没说不是。”

赵晓海自杀未遂,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出院之前,赵林发去了趟耳鼻喉科,他上到三楼,但没找到那个嘴上没毛的医生。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几个白大褂走来走去,谈笑风生。然后发现隔壁房间才是门诊,他看到一个老太婆把头高高仰起,一个白大褂男人用手电筒在她鼻孔里照来照去。隔壁桌子上摆着一个头骨模型,旁边有一个人头大的青皮柚子。一个白大褂姑娘用尖细的嗓子责怪一个白大褂小伙子是“说话不算数的讨厌*”,而后者正把一个棉签伸进一个病人的喉咙。

赵林发回到儿子的病房,儿子脸色发青,唇色发紫,正坐在病床上玩自己的衣角。门外有个声音说:“7床,可以办出院手续了。”病房里没有人答应。那个声音提高了一点,“7床赵晓海,麻烦去办一下出院手续。”赵林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就是7床,他赶紧跑到走廊拦住那个人,问儿子的病情,对方长得慈眉善目,这使赵林发感觉心里有一团什么东西热了,但很快就又凉下来。慈眉善目的人对他说,“有事去找负责医生……建议去神经科看看,医院没有神经科。”他想问神经科也治鼻子吗,但还没张嘴,对方已经走开了。他觉得医生是世界上最马不停蹄的职业。

回家的路上,赵晓海没戴口罩和墨镜,走得不慌不忙。街两旁的凤凰花还在没命地盛开,没有风,路上行人跟以前一样多,没有人注意他们。父子俩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在前面的赵林发背更驼了,满头的白发,没有随风飘扬,因为没有一丝风。今天的天空特别整洁,显得凤凰花像荡妇一样没脸没臊地绽放。赵晓海气色欠佳,但看起来情绪稳定。皮肤比原来更加平整,像电熨斗刚刚熨过一样,五官还在原来的位置,但赵林发觉得才几天时间儿子已经老了十岁。就这么走在街上,赵林发的肚子渐渐燃起一团火,火一直烧到进了家门。他跟儿子说:“别怕,过两医院,再照一次CT。”

谁知儿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声“随便”,就走进房间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来到床底下找酒,发现剩下的全是空酒瓶。穿好衣服要去买酒,摸摸口袋,没有一分钱。赵林发在厨房做饭,当归炖牛肉的香味飘来,赵晓海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和嘴巴,要把香味挡在外面。

赵晓海捂着嘴,用嗡嗡的声音对父亲说:“给我一点钱。”

赵林发说:“又去买酒?医生说你不能再喝酒了,那天就是因为喝太多才……”

“医生说的?”赵晓海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医生都是一路货色,他们串通起来要害我。”

“不能乱说,你的命就是医生救的……”

“……救个屁!我这样活,还不如死呢。快点给我钱买酒!我就是喝死也比被这烂鼻子折磨死要好!”

赵晓海买酒回来,经过厨房,没来得及捂鼻子,打了一串喷嚏。赵林发说:“吃了饭再喝吧,你身子虚,医生说要多吃一点。”

“你刚才没听到吗?我的鼻子已经吃过了,当归牛肉,很香。”赵晓海说完把自己关在房间喝酒。

有人敲门,是隔壁刘秃子。他似乎很关心赵晓海的情况,关切地问来问去。

赵林发一一作答。刘秃子问完没有走的意思,赵林发只得留他吃饭。刘秃子吃了一口牛肉说:“我刚才在门口闻,还以为你煮狗肉呢。”

赵林发突然放下筷子,怔在那里。

“别想那么多了,人生无常,儿孙自有儿孙福。”刘秃子发现自己开口都是大道理,就得意地夹了一大块牛肉。

“你相信报应吗?”赵林发问。

“也信,也不信。”刘秃子不假思索地说。他发现自己说话很有水平,简直无懈可击,想到自己毕竟读过高中,比小学文化的赵林发强多了。

“我现在信了。是报应,没错,报应,都是我造的孽啊……”赵林发带着哭腔念叨起来,“我一直以为是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才要受这样的苦,其实是我年轻时候造的孽,害了我可怜的晓海……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吃狗肉,我还杀过狗……有一只小狗,全身毛茸茸的,还那么小,两个眼睛像纽扣一样,直直盯着我看……我把刀子捅进它肚子,它汪汪叫了几下,脖子一歪,就死了……它那么小,血也没多少……报应啊,都是我造的孽,怎么不报到我头上,我可怜的孩子,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

“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说出来老天都听着呢,晓海福大命大,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刘秃子的鼻子酸了。

这边赵晓海已经灌下去两瓶二锅头。舌头火辣辣,喉咙火辣辣,鼻子却凉飕飕。

……李*和小丽送来一张喜帖。李*到外面接电话,房间里只剩两个人,小丽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晓海。

“恭喜你。”赵晓海说。

“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小丽说。

赵晓海抓住小丽的手,小丽身子就软了,顺势倒入他怀抱。他们接吻起来。小丽的嘴巴像吸盘一样,赵晓海透不过气,欲推开她,但推不开,小丽已经像粘上胶水一样无法摆脱。这时李*打完电话进来,正看到这如胶似漆的一幕。李*扑上来,把他们扯开,一个耳光把小丽打到床上,嘴里“婊子”“贱货”骂骂咧咧一番。然后赵晓海听到小丽哭哭啼啼地告诉她的未婚夫李*:“我不爱你,我爱的是他,我要跟他结婚。”李*扑过来,卡住赵晓海的脖子,后者闻到前者嘴里有浓浓的大蒜味,就问:“你今天吃大蒜啦?”前者问后者:“我掐住你脖子,你怎么还能讲话?”前者回答:“因为我已经死了一次了。”

窗户有个人影,李*问赵晓海:“是你爸?”赵晓海没回答。

窗户上的人影问:“晓海,你在跟谁讲话?”

赵晓海没有理会那个人影,他对李*和小丽说:“今天只是个玩笑,就当提前闹洞房吧,你们还是要结婚的,因为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小丽逼上来,双眼幽怨:“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

“林佩佩。”

然后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东倒西歪,“赵晓海,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林佩佩早就死了。”

窗户上那个人影又问:“晓海你在里面笑什么?”

赵晓海对窗户说:“爸,我没笑。是李*在笑,他快结婚了,他高兴疯了!”

……小兰在刘秃子的视线里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这几天她房门紧锁,窗门紧闭。刘秃子早晨买菜回来,瞄了一眼对面小兰家的门窗,哼了一声就进屋了。他打开自家的电视机,百无聊赖地看起来。由于长期通过窗户看小兰家的电视,刘秃子自家的电视机基本不用,电视屏幕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所以电视里的男男女女都显得迷迷糊糊。刘秃子也看得迷迷糊糊,还打起了瞌睡。这时小兰的窗户被打开,一个眼睛缠着纱布的女人出现在窗台。刘秃子刚开始以为这个女人是小兰的堂姐妹或表姐妹,过了几分钟他猛地发现这个女人其实就是小兰自己。小兰双眼蒙上白色的纱布,像戴了一副白色的墨镜,让人想起隔壁那个戴黑色墨镜的赵晓海。刘秃子这样想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哦,“白色的墨镜”,这是个互相矛盾的说法。

小兰离开窗台,向卫生间走去。她走路的样子像个瞎子,这又使刘秃子想起隔壁的赵晓海。医院割双眼皮,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刘秃子没想到她真的会去做。把想法变成现实,小兰可真勇敢啊。小兰在卫生间里像瞎子一样磕磕碰碰,她摸墙,摸淋浴器,摸肥皂,摸毛巾,她像第一次认识那些东西,仔细摸它们的形状,然后开始脱衣服。她一件一件地脱,脱得很慢,就像这辈子第一次脱衣服。脱完了衣服,她开始洗澡了。为了不把缠眼睛的纱布弄湿,她洗得小心翼翼,就像这辈子第一次洗澡。她洗澡的时候,嘴巴在动,刘秃子听不到,但看得很清楚,这是他看得最清楚的一次,他看到她在唱歌。由于她的眼睛被纱布裹住,她绝对看不到他,于是他不再是“偷看”,而是光明正大地看。一个双眼被纱布蒙上的女人洗澡的样子,刘秃子觉得有些滑稽。而且失去了偷偷摸摸的那种感觉,刘秃子发现这跟看自己老婆洗澡一样令人乏味,于是他把眼睛放回了自家的电视机上。与此同时,隔壁的赵晓海正把右手伸进自己的短裤……

赵晓海的表情像笑,又像哭。接着他被剧烈的呼吸弄得要憋死过去。他瘫坐地上,一动不动,右手插在短裤里,一动不动。他像一个从来没活过也从不会死去的雕塑,一动不动。直到他闻到那熟悉的苦涩的荷花香,他才慌忙地把右手从短裤里拿出来。

赵晓海对林佩佩说:“你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今天李*也来了,他是个疯子,他竟敢诅咒你死……我真想一拳打爆他的头……我不喜欢小丽,我只是想看她的裸体,我想看看她的裸体跟小兰的有什么不同。”

林佩佩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晓海说:“你很像我妈。”

林佩佩说:“这也跟我没关系。”

赵晓海说:“你总是那么任性,你这样会出事的。”

林佩佩说:“我早就出事了,我早就自杀过了。我是跳楼的,你家在一楼,你跳不了楼,你自杀不了,你死不了。你跟我没关系。”

窗户上的影子又来问:“晓海,大半夜的你在跟谁说话?”

赵晓海对着窗户喊道:“不关你的事!”

林佩佩说:“你喊什么喊?你以为你想打爆李*的头,你就真的能打爆李*的头?”

从县城到市里每天只有一班火车,凌晨三点出发,8个小时后到达。赵林发和赵晓海在火车上只吃了一碗方便面,医院。他们决定看完病就坐当晚9点的火车回去,这样可以节省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刘秃子前一天跟赵林发说:“城里的旅馆贵得吓人,医院一样,等着挨宰。”刘秃子发现赵林发脸色不太好看,作为一个善良的人,就补充了一句,“那个,我的意思是,医院是治病的地方,再贵也要去的。”

赵林发领着赵晓海坐公交车到终点站,医院。医院确实大,从大门走进去可以看到好几栋楼,汽车从中间的大道开进去,人从两旁的小道走进或走出。他们东张西望,发现中间这栋楼比较气派,于是就决定先进这栋楼看看。一楼大厅挤满了人,他们打听耳鼻喉科在哪里后,就排队挂号,挂号的队伍像一条扭曲的长虫,等他们挂了号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挂号的这栋楼是1号楼,耳鼻喉科在3号楼,他们从1号楼走出来,走到3号楼,上电梯到6楼,看病的人很多,要排号,然后等着大屏幕上出现自己的名字。他们在火车上一晚没睡,今天早晨到现在都没顾得上吃饭,等待的人太多,椅子不够坐,他们饥肠辘辘地站在门口等待,害怕错过看病,4只眼睛死死盯着大屏幕。等了一个多小时,大屏幕出现了赵晓海的名字,然后他们走进去,但赵林发被拦在外面,他是被一个很硬的声音拦住的:“家属不要进去!”这个声音有钢铁的质地,使得赵林发咽了一下口水。赵晓海回头看着父亲,努努嘴,他不知道自己额上的头发有点湿,且黏糊糊地粘着一个什么东西。父亲看到了那个东西,像一撮油油的面条渣,或一坨纸,他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一个高瘦的医生用了一秒钟看完赵晓海的病历和CT片子,就说:“没什么问题。”赵晓海告诉医生自己这几个月一直呼吸混乱、心慌、头痛、睡不着觉。医生说:“片子显示你的鼻腔没问题,你的这些症状,也可能是你别的地方有毛病。”赵晓海问:“那怎么办?”医生说:“做一下其他方面的检查吧,比如验一下血。”赵晓海说:“自从动完那个手术,我的鼻子才变成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去验血?”医生皱了皱眉,说:“不放心的话你再拍一次CT吧。”医生说完看了一下表,又皱了皱眉,目光穿越赵晓海,用比钢铁更坚硬的声音喊:“下一个。”赵晓海呆呆走出来,见父亲蹲在墙角,像虾米一样拱起身子。父亲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外套,但他的皮鞋锃亮锃亮的,其实这双皮鞋不是真皮的,是人造革的,他爱惜地用手在上面擦了又擦。当他抬头看到儿子时,儿子正注视着父亲裤脚上的一块不规则形状的污垢。父亲害羞地直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裤管。父子俩医院的CT检查室。他们必须走出3号楼,走到5号楼。等他们肩并肩到达5号楼的8楼CT检查室时,发现房门紧闭,一个路过的医生告诉他们今天已过下班时间,让他们明天再来。这个医生把白大褂穿得气质不凡,他离去的背影像一阵白色的旋风。赵晓海嗅出旋风是白色的,夹杂着汗毛浓密的肌肤、红色血管、肉粉色脂肪和象牙白骨骼。这个风度翩翩的躯体回到家会是另一副模样,牙齿脱下,假发脱下,衣裳脱下,笑容脱下……

“晓海,晓海。”父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一个海岛一小浪一小浪地传来。

为了找到一个便宜的旅馆,他们把脚走肿了。赵晓海停在一家旅馆面前说:“我不走了,再走就要把鞋子撑破了。”于是他们住进了这家旅馆的最便宜的房间里,除了他们父子,房间里还住着6个男人。这6个男人长相、身高都不同,赵晓海却嗅出他们相同的味道,他们像兄弟一样,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刷牙洗脸吃饭睡觉。

半夜,赵晓海醒着。窗外有一颗圆月,他不想看,他在想念二锅头。6兄弟在打呼噜,此起彼伏,热闹着呢。他们睡着的时候更像兄弟。父亲睡觉是无声的,但父亲和6兄弟都在睡梦中,这使得他们更像一家人,他们多像父子7个啊。赵晓海走到窗户那儿,把眼光盯在那颗不够浑圆的月亮那儿。他看出这颗月亮身上的紧绷绷的肌肉,“真够健康的”。

第二天,赵林发领着赵晓海上车、下车,向医院进发。赵林发牵着赵晓海的手,以至于他们能肩并肩,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对父子。医院,比昨天看到的显得更亲切,但它还是那么大,所以他们难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东张西望。

从大门走进去,发现中间这栋楼仍然比较气派,挂号队伍依然像一条扭曲的长虫。这使得赵晓海用他那无辜的鼻子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痛,他没说出口。他只捂着胸口,观察父亲的后脑勺。他发现父亲的后脑勺跟别人的后脑勺并无差别。那么,他为什么就偏偏是我的父亲呢?如果他是别人的父亲,他也许就不需要跑来这个地方了。

到了中午,他们才挂完号。他们拿着病历卡肩并肩走到5号楼,上电梯到8楼,找到CT检查室。CT检查室门口两个长椅上坐着满满的病人的屁股。

又是排队。

听到“赵晓海”三个字用嘹亮而泛着金属光泽的嗓音发出来,赵晓海吓了一跳,然后他被塞进一个机器里,很快又送出来。然后他们被告知三天后再来拿CT检查结果。

父子俩肩并肩医院,坐公车,回旅馆,拿行李,到火车站排队买票,乘8个小时的火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到家。父亲累得倒在床上休息,儿子也很累,喝了二锅头,也倒在床上。第三天,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父子俩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讲,但谁也没主动开口说什么。刘秃子和小兰敲过门,父子俩均无力气开门招待。第四天凌晨三点乘火车8小时,到达,继续坐公车到终点站。医院进发。医院,比上次来看到时又添了几分亲切,然而它依然那么大,人依然那么多,所以他们依然像初次来时那样东张西望。

然后就是亘古不变的排队、排队。

中午时他们总算是拿到了CT片子。他们昨天坐了一夜火车,医院没顾得上吃饭,在排队等待过程中他们没感到一丝一毫的饿,但拿到片子的那一刻,“饥饿”医院的凶猛野兽。医院附近的小吃店要了一笼小笼包、两碗刀削面。赵晓海仍然用火箭发射的速度吃完,用小吃店的劣质餐巾纸抹了抹嘴,模仿邻桌一个看起来雄心勃勃的男子,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从小吃店出来,医院前进。这个过程中他们为了一件小事发生了争执。父亲认为他们可以拿着CT片子直接去耳鼻喉科,儿子认为他们必须先排队挂了号才能去耳鼻喉科,否则如果到了耳鼻喉科排完队而医生不肯给他们看病,他们就得重新排队挂号,这样会浪费更多的时间,这样他们极有可能赶不上乘坐今晚的火车回家。父亲惊讶于儿子的逻辑缜密,于是向儿子投了降。接下来的两件事他们胸有成竹,不对,应该说,医院是他们家开的一样。

第一件:在1号楼排队挂号。

第二件:到3号楼坐电梯上到6楼耳鼻喉科,继续排队,等待大屏幕出现名字。

下午五点左右,瘦高医生看了看赵晓海的两张CT片子,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你,还是明天挂专家门诊吧。”

赵林发站在门口,正准备蹲下来,听到里面有吵闹声。没一会儿,他就看到儿子被两个年轻的白大褂推搡出来。儿子用鼻息浑浊的声音嘟嘟囔囔:“……你们是串通好的,你们是一伙的……”瘦高医生在里面用铿锵有力的嗓门说:“不是跟你讲过了吗,两张片子一模一样,你鼻窦炎完全治好了,没有问题……”

赵林发嗖地闯进去,“扑通”一声跪在瘦高医生面前:“求求你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起来,快点起来!”瘦高医生面红耳赤。

儿子的声音响起:“他叫我明天再来,他想把我推给另一个医生,他们想叫我们明天再来排队……他们不肯给我治病,他们一起串通来害我……”

“你听听,你儿子是不是疯了?”瘦高医生激动得浑身发抖,“怎么能说我们不肯给他治病呢?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的,我们的工作是符合程序符合规矩的,CT片子显示他的鼻腔很健康,你们大吵大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医生求求你告诉我怎么能解决问题?我儿子快被这个鼻子弄疯了,他天天吃不好睡不好,还、还要喝很多酒才能睡一点点觉,你就可怜可怜我儿子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造的孽啊,我知道我的手沾过血……可我后来就没再杀狗了,老天爷要报应就报到我头上吧……”

“……你们这是无理取闹知道吗……你们去看神经科……”

赵林发牵着赵晓海的手,他们肩并肩医院。

“我们去哪里?”儿子问。

“去找个旅馆,明天再来看。”父亲说。

“我想回家。”儿子说。

儿子突然站着不走了,父亲看着儿子的侧脸,儿子表情竟然那么平静,但眼睛很亮,他第一次知道儿子的瞳孔是深紫色的。父亲沿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一个卖柚子的三轮车。

“你想吃柚子?”父亲问。

“林佩佩喜欢吃柚子。”儿子说。

“哪个林佩佩?”

“是我同学,我生病了只有她天天来陪我。”

“……”

“她也说那些医生都是串通好的,他们串通起来骗光我们的钱,不给我治病,还诬陷我是神经病。”

“……晓海啊,我见过那个林佩佩,她以前来过咱家……不过,她、她不是前年就跳楼死了吗?”

“爸,你怎么也骗我?你怎么跟李*一样骗我?林佩佩根本没死,她自杀没成功,跟我一样,她没死,她天天都来陪我……”

“哦……我最近老听到你在屋里自言自语的,原来是在跟她讲话……”

他们站在街上,决定买一个柚子。赵林发掏钱时看到对面有一家食杂店,他叫赵晓海等他一下。赵晓海看着父亲走到街对面的那家店铺里,没一会儿父亲就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塑料袋。赵晓海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塑料袋。那是一个红色的最廉价的塑料袋,里面有父亲买的东西,那东西目前只是一个迷糊的轮廓,如果不打开这个塑料袋,那里面的东西将是一个永远的谜,然而没有人会在乎这个谜,所以它没有资格成为一个谜。事情是这样的,儿子突然发现父亲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因为父亲是儿子眼中最具体可感的人,具体到让儿子觉得想象力是个狗屁。

父亲拎着塑料袋朝街对面走去,走向儿子。儿子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因为风,因为瘦,儿子像一个随时要飘上天的纸片人,纸片人手里也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的东西真实无疑,是一个浑圆的柚子,青皮,人头那么大。

父子俩肩并肩来到上次住过的旅馆,还是那个房间,还是大通铺,还是有另外6个男人。赵晓海嗅出这6个男人跟上次的那6个男人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他们像亲兄弟一样。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刷牙洗脸吃饭睡觉。

睡觉前父子俩向6个男人借水果刀,剥柚子皮。

6个男人嗅到了柚子的香味。

他们用家乡口音说:“杀柚子啊。”

父亲邀请6个男人一起吃柚子。8个男人围在一起吃柚子的情景,活像一家人。他们围在一起吃柚子的情景简直像过春节一样热闹。

父亲吃着柚子,不知不觉回忆起去年春节的情景:赵晓海喝得醉醺醺,抱着家门口的那棵大榕树嘤嘤哭,像三岁娃儿似的哭,哭完拿脸朝树干撞去。他好像忘记了疼痛,无声无息,顺着树干滑下来,瘫在地上,满脸都是红渣渣的鼻血。

赵晓海没忘记藏起一瓣柚子留给林佩佩。6兄弟开始打呼噜了,他们睡着的时候更像兄弟。父亲睡觉是无声的。父亲和6兄弟都在睡梦中,赵晓海数了数,他们是父子7个。

这是旅馆,不是家里,床底下没有二锅头。但是杂货铺里有,曾经是红色塑料袋里的一个迷糊的轮廓,现在被叫做“酒”的东西,被父亲从杂货铺拎到旅馆来,如今在儿子的手里,然后灌进嘴里,喉里,肚里……

于是赵晓海嗅到缠在小兰眼睛上的纱布上的消*水味。“你的纱布怎么还不拆掉?”那是刘秃子的声音,他也喝酒了,他喝的是*酒。“刘叔,我在洗澡,你怎么进来了……”小兰慌忙遮掩自己赤裸裸的躯体,但明显力不从心,因为躯体太大,而手掌太小。更何况她即便能遮掩躯体,却遮掩不了那四处流溢的灵*。“小兰,我受不了啦,你的纱布不拆掉,弄得我寝食难安,我好无聊啊!”刘秃子的声音有股呛人的酒味,小兰迎着那酒味勇敢地笑了起来:“我也时常觉得空虚,刘叔……”“不要叫我刘叔。”刘秃子扑上前,勇敢地用自己的嘴巴堵住小兰的嘴巴……

“后来呢?”林佩佩问。

只要林佩佩带着苦荷花味来到赵晓海身边,就会冲淡酒味,冲淡消*水味,冲淡世间其他一切味道。

“进展太慢了。”林佩佩说,“你花了几个月时间让隔壁刘秃子的眼睛替你偷看小兰洗澡,到今天才发生那么一丁点儿事?我都等不及了,干脆我来替你讲完这个故事吧。”

“不必了,佩佩,故事已经讲完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赵晓海说。

“当然没完,他们在卫生间里一番男欢女爱后,刘秃子要揭开小兰的纱布,小兰阻止,刘秃子问她为什么,你猜小兰怎么回答?”林佩佩说话的时候舌头是无色无味的,又或者她本就没有舌头。

赵晓海只得继续讲这个故事:“后来,后来小兰娇嗔地告诉刘秃子,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去割双眼皮了?才没有呢,我蒙上这个纱布,其实是想透过它偷看你呀,谁叫你整天偷看我呢。”

林佩佩听了捂嘴笑,她的笑是没有呼吸的,或者她没有鼻子。

赵晓海扶住自己的鼻子,以防止它塌陷。他说:“所以,佩佩,这个故事是我们共同完成的,是属于我们俩的。”

“别我们我们的。”林佩佩说,“你的小丽呢?”

“小丽哦,小丽自然是跟李*结婚了,他们的故事更加无聊。”赵晓海说。

“李*跟小丽结婚是真实的,不属于我们的故事。”林佩佩说,“在我们的故事里,小丽必须疯狂地爱上你,你要用你天下无敌的鼻子使劲地嗅,嗅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一切可能发生的事?”赵晓海说,“够了,我受够了,让那些故事自己去发生吧!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明天,对,就是明天,我赵晓海要去干一件大事……我从小到大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难道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无所事事的?”

“赵晓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我知道,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死吗?”

“因为你跳楼了。”

“其实是因为我太冲动,当时我心里有一团火,就像现在,你的心里也有一团火,那是愤怒和痛苦积攒起来的火,要熄灭这团火还有其他办法,比如你可以继续讲故事,你可以讲医生和病人的故事……”

“我没力气讲故事了,佩佩。”赵晓海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这团火已经烧到眉毛了,熄灭不的……我想什么都不做,可是我的鼻子它一直存在啊,它被掏空了,它不但没有万事皆空,反而千*万马涌进来……”

6兄弟睡得真香啊,赵晓海嗅到了他们的睡香,那种与他无关的健康之香。赵晓海走到窗户那儿,把眼光盯在那颗不够浑圆的月亮那儿。他看着这颗月亮身上的紧绷绷的肌肉,“真够健康的”。

父亲赵林发的睡觉是无声的,但他做了一个有声的梦:赵晓海站在家门口的大榕树下,鼻子红红的,对他说:“爸,我骗了你,其实我什么都嗅不到,我鼻子里只有一种味道,就是我被你们生下来的味道。”在梦里,那棵大榕树色彩鲜艳,像一棵塑料树,而他们身后的房屋摇摇晃晃,仿佛纸糊的。

天乌黑乌黑的,黑到不能再黑的时候,就开始变成灰色,从深灰、铅灰、到烟灰。赵晓海站在窗台,扶着自己即将塌陷的鼻子。这该死的鼻子,这空空如也的鼻子,越变越大,大到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大到占据了整个天空,还能再大吗?他嗅了嗅,却什么故事也闻不出来。此时此刻,在那颗肌肉紧绷的月亮底下,熟睡中的人并不知道,夜凉如水,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赵晓海摸着巨大的空空如也的鼻子,熟练地摸出一把冰凉的鼻血……

第二天清晨,赵林发醒过来,发现儿子赵晓海不在屋里。他本能地朝桌上一看,发现昨晚他们用来剥柚子皮的水果刀不见了。这个旅馆房间有两排大通铺,总共可以睡8个男人。另外6个男人还在睡梦中,他们看起来像做泥水的或修水管的,要么就是在建筑工地上卖力气的。

他们正被梦境和呼噜声重重包围,他们睡得那么沉,那么健康。他们有6个,他们都不是他的儿子。

赵林发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旅馆,钻进公共汽车,医院……

那天清晨,赵晓海拿着那把剥柚子医院。等医院,一切都已结束了,他只远远见到地上有一摊红红的东西。

事后,父亲逢人就问那天究竟怎么回事。他从事件的旁观者口中拼凑出的情况是这样开头的:赵晓海提着一把刀,凶神恶煞,医院……

而父亲心里则是另一番情形:医院门口,就被那些高楼大厦吓得两腿发软,等他爬到6楼,见到一群穿白大褂的,心一紧,手就松了,水果刀就从袖管里掉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

水果刀掉到地上,所有的白大褂都吓得往边上退。那个瘦高医生站在一堆白大褂里,这才认出赵晓海。赵晓海也认出了他。四目相对。大家都没反应过来,静悄悄地,眼睁睁地看着赵晓海弯腰捡起那把水果刀。

“你,你想干什么?”瘦高医生眼睛瞪得圆鼓鼓。

赵晓海抓着刀,原本不知该把刀尖指向谁,听到瘦高医生的呵斥,仿佛受到了鼓励,并找准了方向。瘦高医生望着指向他的水果刀,本能地后退,旁边的同事也本能地弹开,朝两边散去,但很快他们又围过来,似乎想挡住瘦高医生。刀尖继续前进,他们哗地作鸟兽散,最瘦小的白大褂慌乱中似乎绊到一个微胖的白大褂,后者摔倒在地上,前者本能地伸出手要搀扶他,见刀尖逼至眼前,本能地缩回手,猴子般跳开。微胖的白大褂发现自己的身体比原来突然沉重许多,怎么都爬不起来,浑身颤抖,两只惊恐的眼睛里映出一对渐渐逼近的双胞胎刀子。

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欢快地唱起来,赵晓海愣了会儿神,微胖的白大褂趁机爬开了三四米。大家都循声而去,寻找手机主人。一个苗条的女白大褂一手抓着手机,另一手急切地想让铃声停下来,却因手抖而找不到按键,她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就越发害怕了。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应该隐藏自己,而她却忽然成了目光的焦点。刀尖有了新的目标,指向她,向她步步逼近……

女白大褂哇地哭起来,手机掉到地上,“……救命啊……谁来救我……你们是不是男人……一群人救不了一个弱女子……”白大褂们哗啦啦受到了鼓舞,理智地发现自己人多势众处于优势,他们井然有序地围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而赵晓海就是黑色的圆心。白色圆圈似乎胜券在握,松懈了起来,看戏似的,等待黑色圆心的表演。医院永远是那么安静又干净,赵晓海挥着水果刀胡乱比划,还转圈圈,简直是在舞蹈,并无伴奏,所以更像是默片。

赵晓海面对着涌动的白色圈圈,让喉咙发出几声笑,却发现自己的笑声干涩而稚嫩,觉得很没意思。旁边桌上摆着一个大柚子,人头那么大。赵晓海直勾勾盯着那个柚子,一步一步走向它,那神情仿佛整个灵*深深陷入那个柚子。他动作娴熟,快速把柚子杀开,有滋有味大吃起来,眼泪鼻涕纵横交错……

白大褂们看得也有滋有味,其中一个年轻医生都看饿了,舌头不自觉舔着。仍是安安静静,咀嚼柚子的声响才多大?反而是窗外鸟儿的啼叫,在吞咽柚子的沉闷声中,显得锋利起来。

赵晓海一边吃柚子一边享受着这份静谧,然而他看见手中的柚子肉越变越红,原来是被他的鼻血染红。一个巨大的喷嚏像雷劈过来,吃剩的残柚被劈在地上,炸开了花,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鼻涕鼻血绵绵无绝期地流。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切不可更改,一切不可更改。他又抓起水果刀,像瞎子一样胡乱挥舞。白色圆圈混乱起来,像业务舞龙队一样,推推搡搡,磕磕绊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烂鼻子,这个杀千刀的烂鼻子,真他妈牛逼!真他妈厉害!你要把全天下的事都搅烂啊,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子,赵晓海开悟般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就像一个英雄,拿起水果刀,把自己的鼻子给杀了。

多年以后,父子俩背井离乡,出现在另一个县城。父亲租了一个仓库和一辆三轮车,以收破烂为生。儿子几乎闭门不出,偶尔出现,总戴一个硕大的口罩,见人就躲闪。有人猜测儿子得了鼻癌或口腔癌,口鼻溃烂,所以不敢示人。也有人说儿子有精神病,把自己当成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有一次发病,干脆模仿梵高割耳,把自己鼻子割掉。这个人还信誓旦旦地说见过他口罩摘掉的样子,“嘴巴上面没有鼻子,只有一个惨不忍睹的窟窿。”

人们喜欢在背后叫他“赵窟窿”。赵窟窿有时也要去仓库给父亲帮忙,一身灰衣,头发也灰,就连口罩都是灰的。父亲枯瘦如柴,稀疏的白发粘在头顶。

父子俩都沉默寡言,只有当人们开玩笑说那儿子是疯子的时候,父亲才抬起头来纠正道:“我儿子没疯,他心肠软,干不了坏事。”见别人一脸狐疑,他继续补充:“我儿子连杀鸡都不敢,怎么敢杀人?”听者有心或无心,越听越糊涂,只得怀疑这个父亲也疯了。

杀掉了鼻子的赵晓海,在口罩里一天比一天老,奇怪的是林佩佩却不会老,甚至一天比一天有神。他们每晚嘀嘀咕咕,说东道西,日子过得好不逍遥。“鼻子算个屁!什么都没有才厉害呢!”林佩佩说笑,说故事,也说梦。她的梦有时是苦荷味儿,有时又是荷包蛋姜汤味儿。她的梦有时很荒谬,荒谬得就像梦本身,有时却又很真实,因为这个梦竟然有痛感。

梦中好大一片迷雾,一阵风吹来,雾散处,是一个戴着口罩的人。这个人把口罩一丢,挥起刀,就把自己鼻子割了下来,速度极快,旋风般,极潇洒。然后他把鼻子放在砧板上,细细密密切起来,节奏明快,如击打架子鼓。

他原本放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血红的窟窿,就像一朵美艳绝伦的凤凰花,开得极其绚烂,绚烂得近乎下贱……红艳艳的血,滴在砧板上,和已剁成肉渣的鼻肉,进行一场惨烈的血肉相连……他恶狠狠地喊道:“丑鼻子烂鼻子操蛋鼻子,去死吧,万劫不复吧……”

把肉身撕碎,跌落于灰尘,灵*就腾云驾雾啦,越来越轻,轻得就像纸糊的,飞啊飞……俯瞰人世间的一切,一切都变小了,就连那泛滥成灾的凤凰花,也只不过是一抹鼻血……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1
查看完整版本: 空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