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将*族
陈映真??
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么绚灿地普照着,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一层隐秘的喜气了。有一支中音的萨土风在轻轻地吹奏着很东洋风的“荒城之月”。它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感。他为高个子修好了伸缩管,别起嘴将喇叭朝着地下试吹了三个音,于是抬起来对着大街很富于温情地和着“荒城之月”。然后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个音。他睁大了本来细眯着的眼,他便这样地在伸缩的方向看见了伊。?
高个子伸着手,将伸缩喇叭接了去。高个子说:?
“行了,行了。谢谢,谢谢。”?
这样说着,高个子若有所思地将喇叭挟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绉得像蚯蚓一般的烟伸到他的眼前,差一点碰到他的鼻子。他后退了一步,猛力地摇着头,别着嘴做出一个笑容。不过这样的笑容,和他要预备吹奏时的表情,是颇难于区别的。高个子便咬那烟,用手扶直了它,划了一支洋火烧红了一端,喔叽哔叽地抽了起来,他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心在很异样地悸动着。没有看见伊,已经有五年了罢。但他却能一眼便认出伊来,伊站在阳光里,将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让臀部向左边画着十分优美的曼陀玲琴的弧。还是那样的站法呵。然而如今伊变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这样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他们都在康乐队里,几乎每天都在大卡车的颠簸中到处表演。?
“三角脸,唱个歌好吗?”伊说。声音沙哑,仿佛鸭子。?
他猛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伊便是那样地站着,抱着一支吉他琴。伊那时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显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么歌!”?
伊只顾站着,那样地站着。他拍了拍沙滩,伊便很和顺地坐在他的旁边。月亮在海水中碎成许多闪闪的鱼鳞。?
“那么说故事罢。”?
“啰”?
“说一个就好。”伊说着,脱掉拖鞋,裸着的脚鸭子便像蟋蟀似地钉进沙里去。?
“十五、六岁了,听什么故事!”?
“说一个你们家里的故事。你们大陆上的故事。”?
伊仰着头,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干枯的小脸,使伊的发育得很不好的身体,看来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经开始有些儿发秃的头。他编扯过许多马贼、内战、私刑的故事。不过那并不是用来迷住像伊这样貌美的女子的呵。他看着那些梳着长长的头发的女队员们张着小嘴,听得入神,真是赏心乐事。然而,除了听故事,伊们总是跟年轻的乐师泡着。这使他寂寞的得。乐师们常常这样说:?
“我们的三角脸,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总是笑笑,红着那张确乎有些三角形的脸。?
他接过吉他琴,撩拨了一组和弦。琴声在夜空中铮錝着。渔火在极远的地方又明又灭。他正苦于怀乡,说什么“家里的”故事呢??
“讲一个故事。讲一个猴子的故事。”他说,叹息着。?
他于是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写在一个日本的小画册上的故事。在沦陷给日本的东北,他的姊姊曾说给他听过。他只看着五彩的小插画,一个猴子被卖给马戏团,备尝辛酸,历经苦楚。有一个月圆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里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妈妈、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里,抱着腿,很安静地哭着。他慌了起来,嗫嗫地说:?
“开玩笑,怎么的了!”?
伊站了起来。瘦梭梭地,仿佛一具着衣的骷髅。伊站了一会儿,逐渐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的。然而,于今伊却穿着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蓝的底子,到处镶滚着金*的花纹。十二月的阳光浴着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蓝色,看来柔和了些。伊的戴着太阳眼镜的脸,比起往时要丰腴了许多。伊正专心地注视着在天空中画着椭圆的鸽子们。一面红旗在向他们招摇。他原可以走进阳光里,叫伊:?
“小瘦丫头儿!”?
而伊也会用伊的有些沙哑的嗓门叫起来的罢。但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伊。伊再也不是个“小瘦丫头儿”了。他觉得自己果然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了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在康乐队里的那么些年,他才逐渐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过着,倒也尚不识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儿们和乐师们,都早已把他当作叔伯之辈了。然而他还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却是因着心身两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缘故。他真正的开始觉着老,还正是那个晚上呢。?
记得很清楚:那时对于那样地站着的,并且那样轻轻地淌泪的伊,始而惶惑,继而怜惜,终而油然地生了一种老迈的心情。想起来,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从那刹时起,他的心才改变成为一个有了年纪的人的心了。这样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稳重自在。他接着说:?
“开玩笑,这是怎么的了,小瘦丫头儿!”?
伊没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压着,也终于没有了哭声。月亮真是美丽。那样静悄悄地照明着长长的沙滩、碉堡、和几栋营房,叫人实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将这么美好的时刻,秘密地在阒无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他捡起吉他琴,任意地拨了几个和弦。他小心地、讨好地、轻轻地唱着:?
——王老七,养小鸡,?
叽咯叽咯叽——?
伊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伊转过身来,用一只无肉的腿,向他轻轻地踢起一片细沙。伊忽然又一个转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着伊的活泼,像午后的花朵儿那样绽然地盛开起来。他唱着:?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盘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说:?
“有烟么?”?
他赶忙搜了搜口袋,递过一支雪白的纸烟,为伊点上火。打火机发着殷红的火光,照着伊的鼻端。头一次他发现伊有一个很好的鼻子,瘦削,结实,且因留着一些鼻水,仿佛有些凉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头,用挟住烟的右手支着颊。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许多小圆圈。伊说:?
“三角脸,我讲个事情你听。”?
说着,白白的烟从伊的低着的头,袅袅地飘了上来。他说:?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讲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头儿!”?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这月亮。我一吃饱饭就不对。原来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罢,连家都没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么用呢?”?
伊说着,以臀部为轴,转了一个半圆。伊对着那*得发红的大的月亮慢慢地抽着纸烟,烟烧得“丝丝”作响。伊掠了掠头发,忽然说:?
“三角脸。”?
“呵”他说,“很夜了,少胡思乱想,我何尝不想家吗?”?
他于是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松了琴弦。伊依旧坐着,很小心地抽着一截烟屁股,然后一弹,一条火红的细弧在沙地上碎成万点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里。”伊说,“你会这样吗?——你不会。”?
“小瘦丫头儿,”他说,将琴的胴体抬在肩上,仿佛扛着一支枪。他说:“小瘦丫头,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来,拍着身上的沙粒。伊张着嘴吧打起哈欠来。眨了眨眼,伊看着他,低声地说:?
“三角脸,你事情见得多,”伊停了一下,说,“可是你断断不知道:一个人被卖出去,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说,睁大了眼睛。伊看着他的微秃的、果然有些儿三角形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就好像我们乡下的猪、牛那样地被卖掉了。两万五,卖给他两年。”伊说。?
伊将手插进口袋里,耸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着他,又逐渐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里轻轻地踢着沙子,仿佛一只小马儿。?
“带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娘躲在房里哭,哭得好响,故意让我听到。我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哼!”?
“小瘦丫头!”他低声说。?
伊转身望着他,看见他的脸很忧戚地歪扭着,伊便笑了起来:?
“三角脸,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呢!”?
说着,伊又躬着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说:?
“夜了。睡觉了。”?
他们于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伊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渴睡地张大了嘴打着哈欠。他的臂弯感觉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却充满另外一种温暖。临分手的时候,他说:?
“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后,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罢。”?
伊扮了一个*脸,蹒跚地走向女队员的房间去。月在东方斜着,分外地圆了。?
?
锣鼓队开始作业了。密密的脆皮鼓伴着撼人的铜锣,逐渐使这静谧的午夜扰骚了起来。他拉低了帽子,站立了起来。他看见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挟住一根银光闪铄的指挥棒。指挥棒的小铜球也随着那样的一晃,有如马嘶一般地轻响起来。伊还是个指挥呢!?
许多也是穿着蓝制服的少女乐手们都集合拢了。伊们开始吹奏着把节拍拉慢了一倍的“马撒,永眠*泉下”的曲子。曲子在振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么绚然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他们的乐队也合拢了。于是像凑热闹似地,也随而奏吹起来了。高个子很神气地伸缩着他的管乐器,很富于情感地吹着“游子吟”。也是将节拍拉长了一倍,仿佛什么曲子都能当安*曲似的——只要拉慢节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凑在嘴上,然而他并不真吹。他只是做着样子罢了。他看着伊颇为神气地指挥着,金*的流苏随着棒子风舞着。不一会他便发觉了伊的指挥和乐声相差约有半拍,他这才记得伊是个轻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个音盲。所以伊在康乐队里,并不曾是个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个很好的女小丑,用一个红漆的破乒乓球,盖住伊唯一美丽的地方——鼻子,瘦板板的站在台上,于是台下卷起一片笑声。伊于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阵笑谑。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难得开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伊高兴起来,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几小时,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离破碎,暗哑不成曲调。?
有一个早晨,伊忽然轻轻地唱起一支歌来。继而一支接着一支,唱得十分起劲。他在隔壁的房间修着乐器,无可奈何地听着那么折磨人的歌声。伊唱着:?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飘呀飘……?
唱过一遍,停了一会儿,便又从头唱起。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情感。忽然间,伊说:?
“三角脸!”?
他没有回答。伊轻轻地敲了敲三夹板的墙壁,说:?
“喂,三角脸!”?
“哎!”?
“我家离绿岛很近。”?
“神经病。”?
“我家在台东。”?
“……”?
“他×的,好几年没回去了!”?
“什么?”?
“我好几年没回去了!”?
“你还说一句什么?”?
伊停了一会,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三角脸。”?
“啰”?
“有没有香烟?”?
他站起来,从夹克口袋摸了一根纸烟,抛过三夹板给伊。他听见划火柴的声音。一缕青烟从伊的房间飘越过来,从他的小窗子飞逸而去。?
“买了我的人把我带到花莲,”伊说,吐着嘴唇上的烟丝。伊接着说:“我说:我卖笑不卖身。他说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里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发霉了。他轻声说:?
“原来你还是个逃犯哩!”?
“怎么样?”伊大叫着说,“怎么样?报警去吗?呵?”?
他笑了起来。?
“早上收到家里的信,”伊说,“说为了我的逃走,家里要卖掉那么几小块田赔偿。”?
“呵,呵呵。”?
“活该,”伊说,“活该,活该!”?
他们于是都沉默起来。他坐起身来,搓着手上的铜锈。刚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线里静悄悄地闪耀着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样地,他觉得沉重起来。隔了一会,伊低声说:?
“三角脸。”?
他咽了一口气,忙说:?
“哎。”?
“三角脸,过两天我回家去。”?
他细眯着眼望着窗外。忽然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嗫嗫地说:?
“小瘦丫头儿!”?
他听见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似乎在伸懒腰的样子。伊说:?
“田不卖,已经活不好了,田卖了,更活不好了。卖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着它。铜管子逐渐发亮了,生着红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说:?
“小瘦丫头儿。”?
“嗯。”?
“小瘦丫头儿,听我说:如果有人借钱给你还债,行吗?”?
伊沉吟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谁借钱给我?”伊说:“两万五咧!谁借给我?你吗?”?
他等待伊笑完了,说:?
“行吗?”?
“行,行,”伊说,敲着三夹板的壁,“行呀!你借给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脸红了起来,仿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样。伊笑得喘不过气来,捺着肚子,扶着床板。伊说:?
“别不好意思,三角脸。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个小洞,看我睡觉。”?
伊于是又爆笑起来。他在隔房里低下头,耳朵涨着猪肝那样的赭色。他无声地说:?
“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终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潜入伊的房间,在伊的枕头边留下三万元的存折,悄悄地离队出走了。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绝不是心疼着那些退伍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
几支曲子吹过去了。现在伊又站在阳光里。伊轻轻地脱下制帽,从袖卷中拉出手绢揩着脸,然后扶了扶太阳镜,有些傲然地环视着几个围观的人。高个子挨近他,用痒痒的声说:?
“看看那指挥的,很挺的一个女的呀!”?
说着,便歪着嘴,挖着鼻子。他没有作声,而终于很轻地笑了笑。但即便是这样轻的笑脸,都绉起满脸的波纹来。伊留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地梳着一个小髻。脸上多长了肉,把伊本来便很好的鼻子,衬托得尤其精神了。他想着:一个生长,一个枯萎,才不过是五年先后的事!空气逐渐有些温热起来。鸽子们停在相对峙的三个屋顶上,凭那个养鸽的怎么样摇撼着红旗,都不起飞了。它们只是斜着头,楞楞地看着旗子,又拍了拍翅膀,依旧只是依偎着停在那里。纸银的灰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打着卷、飞扬着。他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伊面向着他。从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他很难于确定伊是否看见了他。他有些青苍起来,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着伊也木然地站立在那里,张着嘴。然后他看见伊向这边走来。他低下头,紧紧地抱着喇叭。?
他感觉到一个蓝色的影子挨近他,迟疑了一会,便同他并立着靠在墙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热了,然而他只是低弯着头。?
“请问——”伊说。?
“……”?
“是你吗?”伊说,“是你吗?三角脸,是……”伊哽咽起来:“是你,是你。”?
他听着伊哽咽的声音,便忽然沉着起来,就像海滩上的那夜一般。他低声说:?
“小瘦丫头儿,你这傻小瘦丫头!”?
他抬起头来,看见伊用绢子捂着鼻子、嘴。他看见伊那样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成长了。伊望着他,笑着。他没有看见这样的笑,怕有十数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亲曾类似这样地笑过。忽然一阵振翼之声响起,鸽子们又飞翔起来了,斜斜地划着圈子。他们都望着那些鸽子,沉默起来,过了一会,他说:?
“一直在看着你当指挥,神气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着伊的脸,太阳镜下面沾着一小滴泪珠儿,很精细地闪耀着。他笑着说:?
“还是那样好哭吗?”?
“好多了,”伊说着,低下了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都望着越划越远的鸽子们的圈圈儿。他夹着喇叭,说:?
“我们走,谈谈话。”?
他们并着肩走过愕然着的高个子。他说:?
“我去了马上来。”?
“呵呵,”高个子说。?
伊走得很婷婷然,他却有些伛偻了。他们走完一栋走廊,走过一家小戏院,一排宿舍,又过了一座小石桥。一片田野迎着他们,很多的麻雀聚栖在高压线上。离开了充满香火和纸银的气味,他们觉得空气是格外的清舒新爽了。不同的作物将田野涂成不同深浅的绿色的小方块。他们站住了好一会,都沉默着。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幸福的感觉涨满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他们便慢慢地走上一条小坡堤。伊低声地说:?
“三角脸,”?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秃了大半的、尖尖的头,抓着,便笑了起来。他说:?
“老了,老了。”?
“才不过四、五年。”?
“才不过四、五年。可是一个日出,一个日落呀!”?
“三角脸——”?
“在康乐队里的时候,日子还蛮好呢,”他紧紧地挟着伊的手,另一只手一晃一晃地玩着小喇叭。他接着说:“走了以后,在外头儿混,我才真正懂得一个卖给人的人的滋味。”?
他们忽然噤着。他为自己的失言恼怒地别着松弛的脸。伊依然抱着他的手。伊低下头,看着两双踱着的脚。过了一会儿,伊说:?
“三角脸——”?
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三角脸,给我一根烟。”伊说。?
他为伊点上烟,双双坐了下来。伊吸了一阵,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坐在那儿,搓着双手,想着些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看伊,轻轻地说:?
“找我?找我做什么!”他激动起来了,“还我钱是不是?……我可曾说错了话么?”?
伊从太阳镜里望着他的苦恼的脸,便忽而将自己的制帽盖在他的秃头上。伊端详了一番,便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不要弄成那样的脸罢!否则你这样子倒真像个将*呢!”伊说着,扶了扶眼镜。?
“我不该说那句话。我老了,我该死。”?
“瞎说。我找你,要来赔罪的。”伊又说:?
“那天我看到你的银行存折,哭了一整天。他们说我吃了你的亏,你跑掉了。”伊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我真没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说,“那时你老了,找不上别人。我又小又丑,好欺负。三角脸。你不要生气,我当时老防着你呢!”?
他的脸很吃力地红了起来。他不是对伊没有过欲情的。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向是个狂嫖滥*的独身汉。对于这样的人,欲情与美貌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的。伊接着说:?
“我拿了你的钱回家,不料并不能息事。他们又带我到花莲。他们带我去见一个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很细的嗓子问我的话。我一听他的口音同你一样,就很高兴。我对他说:“我卖笑,不卖身。”?
“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们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抢去伊的大阳镜,看见伊的左眼睑收缩地闭着。伊伸手要回眼镜,四平八稳地又戴了上去。伊说:?
“然而我一点也没有怨恨。我早已决定这一生不论怎样也要活下来再见你一面。还钱是其次,我要告诉你我终于领会了。”?
“我挣够给他们的数目,又积了三万元。两个月前才加入乐社里,不料就在这儿找到你了。”?
“小瘦丫头!”他说。?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伊说,笑了一阵,“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不行了。”?
“下一辈子罢!”他说,“我这副皮囊比你的还要恶臭不堪的。”?
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喧天的乐声。他看了看表,正是丧家出殡的时候。伊说:?
“正对,下一辈子罢。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
他们于是站了起来,沿着坡堤向深处走去。过不一会,他吹起“王者进行曲”,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里向他们招手,向他们欢呼着,两只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大阳斜了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影子在长长的坡堤的那边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蔗田里发现一对尸首,男女都穿着乐队的制服,双手都交握于胸前。指挥棒和小喇叭很整齐地放置在脚前,闪闪发光,他们看来安详、滑稽,却另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
一个骑着单车的高大的农夫,于围睹的人群里看过了死尸后,在路上对另一个挑着水肥的矮小的农夫说:?
“两个人躺得直挺挺地,规规矩矩,就像两位大将*呢!”?
于是高大的和矮小的农夫都笑起来了。??
(原载台湾《现代文学》年第19期)???
?
陈映真是台湾五、六十年代涌现的作家。和那些崇尚现代主义技巧风格,着重表现现代知识分子的孤独感失落感,抒发个人的精致感觉,倾心于艺术形式追求的台湾新生代作家不同,他是一个特别看重文学使命感,热切
——外国民歌《夏天的回忆》??
设若七月的太阳并非如此热辣,那片河滩就不会这么苍凉这么空旷。唯嘶嘶的蝉鸣充实那天空,因此就有了晴朗的寂寞。又何况还是正午,云和风,统不知踅到哪个角弯里去了。?
然而长长河滩上,不久即有了小小两个黑点;又慢慢晃动慢慢放大。在那黑点移动过的地方,迤逦了两行深深浅浅歪歪趔趔的足印,酒盅似的,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逸过来的野花的芳香。?
还格格格格盈满清脆如葡萄的笑音。?
却是两个少年!一个白皙,一个黝黑,疯疯颠颠走拢来。那白皙的,瘦,着了西装的短裤,和短袖海*衫,皮带上斜斜插得有一把树丫做的弹弓。那黝黑的呢,缺了一颗门牙,偏生却喜欢咧开嘴巴打哈哈;而且赤膊。夏天的太阳,连他脚趾缝都晒黑了,独晒不黑他那剩下的一颗门牙。同时脑壳上还长了一包疖子,红肿如柿子的疖子。?
少年边走边弯腰,汗粒晶晶莹莹种在了河滩上。?
“唉呀,累,晒死人呐!”?
“就歇歇憩吧。城里人没得用。”?
在高高的河堤旁,少年坐下来歇憩。鼻翅一扇一扇。河堤上或红或*野花开遍了,一盏一盏如歌的灿烂!就把两只竹篮懒懒扔在了足旁。紫色的马齿苋,个个有个大半篮。这马齿苋,乡下人拿来摊在门板上晾晒干了,就炒通红通红的辣椒,嫩得很,爽口得很。城里人大约是难得一尝的。故而那白皙的少年,也就极欢喜外婆喷喷香香炒的马齿苋干菜,咽绿豆稀饭。外婆呢,自然淡淡一笑:“这伢崽!”?
“扯霸王草?”黝黑少年提议道。?
“要得,要得!”?
“输了打手板心?”?
“打手板心就打手板心。”?
便一来一去扯霸王草。输赢并不要紧的,所要的是快活。蝉声嘶嘶嘶嘶叫得紧。太阳好大。?
待这游戏玩得腻,又采马齿苋。满满的一篮子了,再也盛不下一点点了,就又坐下来歇憩。那白皙的少年解下弹弓,捡了颗石子努力一射,咚地在那河心地方,就起了小小一朵洁白水花。?
“咦呀,好远!”?
“我要射过河去。”?
“吹牛皮。”?
“我才不吹呐。”?
而那河水,似乎有了伤痛,就很匆遽地流。粼粼闪闪。这是南方有名的一条河,日夜地流去流来无数美丽抑或忧伤的故事,古老而新鲜。间常一页白帆,日历一样翻过去了,在陡然剩下的寂寥里,细浪于是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有小鱼小虾蹦蹦跳跳,卵石好洁净。?
“我现在要考一考你。”白皙的少年说。?
“考么子?最不喜欢考试!”?
“你看出来左边的岸和右边的岸,有哪样不同?”?
“左边有包谷地,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呐。”?
“左边……有个排灌站,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呐!”?
到后来那黝黑少年终于摇脑壳了。?
“唉呀你,看呐,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还没看出来?”?
“吔,吔,真的咧!”?
“这里头有道理。你晓得啵?”?
又把那生了疖子的脑壳摇来摇去:?
“讲唦,晓得就讲唦。”?
“我表哥,他讲这是地球自己转动造成的!”?
“啧,啧,你晓得好多道理。”?
白皙的少年于是笑了。乌黑眼瞳熠熠地亮。然而忘记了,采马齿苋却是那乡下少年教会了他的;还教会了他如何烧包谷吃,如何钓麻拐(田鸡)……人各有自己的聪明与骄傲,奈何不得的。?
蝉声稍稍有了歇止。?
“好安静。”?
“是咧。”?
“采了这样多马齿苋,回去外婆会高兴咧!”?
“当然罗。表扬你做得事。”?
那白皙少年,于默想中便望到外婆高兴的样子了。银发在眼前一闪一闪。怪不得,他是外婆带大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湾里。臂湾宁静又温暖。?
却忽然一天,外婆就打起包袱到乡下来了。竟不晓得为什么。?
方才吃午饭时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声音好大。待外婆回来,就带了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们一起去玩,远远地到河边上去玩。采马齿苋,划水,随便。总之要痛快玩它一下午。“听话,莫出事,没断黑不要回来。”一人给了一只大竹篮。其时头上太阳,正如烧红的一柄烙铁。白皙的少年好高兴,同时又讶异。因为平日的下午,外婆一定逼他睡午觉,一定不许他出来玩。然而今日全变了。外婆你几多好!?
蝉声又抑扬了起来。一只两只野蜂在头上转,嗡嗡营营。?
黝黑的少年于是说:“划水好啵?划到对岸去。”?
“好的。”眯了眼睛望对面绿色的岸,和远远淡青的山,“好的,好的。”?
“比赛?”?
“比赛。”?
“输了是狗变的?”?
“狗变的就狗变的。”?
黝黑的少年便笑了。缺了门牙的笑很羞涩很动人。?
因此扑通地一齐扎到河里头去。河水清凉又温柔。轻轻托起一黑一白赤条条两个少年;轻轻忽开忽谢着一朵一朵漂亮水花。那城里来的少年,几乎呛水了。因为他想要笑,因为他看到他的朋友,游泳的姿势应当叫做“狗爬式”,几多滑稽。又还从那缺了牙的口里,噗噗地朝他喷水。远处一页白帆,正慢慢慢慢吻过来。真好玩,真快活。?
并且这边的岸,景致又不同。是泱泱的一片水草咧。水草好葳蕤。后面呢则是芦苇林。汪汪的绿着,无涯绿着,恰如了少年的梦想。?
“咦呀!这地方,几多好看。”?
“城里来的才讲它好看。”?
赤条条的少年站在岸上。一个白皙,一个黝黑。头发湿漉漉的,情绪倒比天空还要晴朗。?
然而那白皙的少年,陡然闷声一喊,就朝后面倒退数步,踉踉跄跄。?
——水草里头有条蛇!?
“莫怕,”黝黑少年说,“莫怕,水蛇。”?
同时猫腰下去,极快地捉住蛇尾随手一扬,那蛇便如闪电,倏忽落在了河里头。好吓人。白皙的少年出了大半身汗,立即对他的朋友生出了景仰。?
朋友就又问他:“你眼睛好不好?”?
“右边是一点二。”?
“莫怕。明日我捉了金环蛇银环蛇,取了胆来给你吃,包你眼睛就好!”?
自然又凭添了若干的景仰。看到那缺了的门牙像小小一眼鼠洞,便觉得又亲切,又好笑。?
刚刚的还要讲几句话,朋友忽然竖起食指止住了,耳语道:“莫做声,快看。”?
“什么?”?
“那边。”?
“——咦呀!”?
在那边,白皙的少年看见了两只水鸟。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而且自由自在。?
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唉呀,要是把弹弓带过河来,几多好!然而立即又自行取消了这法西斯主义。因为那美丽和平自由生命,实在整个的征服了他。便连气也不敢大声喘了。?
四野好静。唯河水与岸呢呢喃喃。软泥上有硬壳的甲虫在爬动,闪闪的亮。水草的绿与水鸟的白,叫人感动。?
“要捉住就好咧。养起它来天天看个饱。”黝黑的少年悄声道。?
“不。”?
“你不喜欢?”?
“比你喜欢得多!”?
黝黑的一笑,也就哑默无语了。疖子隐隐地痛。?
那鸟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的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水,同这汪汪一片静静的绿,浑然的简直如一画图了。?
赤条条的少年,于是伏到草里头觑。草好痒人,却不敢动,不敢稍稍对这画图有破坏。天蓝蓝地贴着光脊的背。?
空气呢在燃烧。无声无息,无边无际。?
忽然传来了锣声,哐哐哐哐,从河那边。?
“做什么敲锣?”?
“啊呀,”黝黑的少年,立即皮球似的弹起来,满肚皮都是泥巴。“开斗争会!今天下午开斗争会!”?
啪啦啦啦,这锣声这喊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从那绿汪汪里,雪白地滑起来,悠悠然悠悠然远逝了。?
天好空阔。夏日的太阳陡然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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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人民文学》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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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时期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样式,用诗的意境来写小说,也即是诗化小说。何立伟的《白色鸟》就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篇。据作者自述,他是自觉地借鉴唐诗中的绝句所呈示的艺术意境来写小说的,重简约、空灵、含蓄、淡雅,讲究以情生文,以情动人,留有空白,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思索,发挥创造性的想象。?
总体说来,《白色鸟》写得十分洗练,全篇仅四千字,刻画的意境流光溢彩,诗情盎然,呈露着自然美、人性美和勃勃生趣。?
小说中刻画的诗的意境,首先体现在两个孩子的真挚友爱和天真稚趣上面。两个人有明显区别:一个白皙而瘦的少年,穿着西装短裤和短袖海*衫,从城里来;另一个黝黑的孩子,缺了颗门牙,脑壳上长了一包疖子,赤着膊,土生土长。他们一会儿在高高的河堤旁,采马齿苋,扯霸王草;一会儿又一齐扎到河里去游泳。他们边谈边玩,自由自在,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童年的无穷乐趣。玩得有点腻了,两人便坐在河滩上休歇。那白皙的少年要考考黑孩子,远远望过去,为什么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黑孩子回答不出来,只得摇摇头。白孩子能说出个道理:“这是地球自己转动造成的!”说起自然科学知识,城里人当然比乡下人懂得多。可是黑孩子并不比白孩子笨。怎见得?采马齿苋是黑孩子教会了白孩子;还教会了他如何烧包谷吃,如何捉田鸡。碰到水蛇,白孩子吓得出了大半身汗,而黑孩子对付那条水蛇却易如反掌;不仅如此,黑孩子胆量可大了,还会捉金环蛇,银环蛇,取蛇胆来吃……在劳动和日常生活诸方面,比起黑孩子来,白孩子未免相形见绌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不能说所有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的。但是,童年的真诚坦率,天真无邪,人们回忆起来,总是寄予深情的。《白色鸟》中对这两个少年真挚情谊的描绘,笔墨不多,却非常动人。原因是作者以诗化的美文,写出了普遍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其次,小说中对环境的刻画,氛围的渲染,充满了诗情画意。那野花开遍的岸地,那粼粼闪动的河水,那抑扬悠远的蝉声,那嗡嗡营营的野蜂,那一片葱绿的芦苇林……,这里的每一处景色的描绘,都无不为了凸现意境中的生命跃动。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背景上面,出现了一白一黑两个对比鲜明的孩子的活动,犹如一幅色彩缤纷、立体感甚强的油画,它是那么和谐、优美,处处流溢着一种灵气,令人神往。?
小说中诗的意境的创造,向纵深开掘,画龙点睛之笔,无疑是落实在两只白色水鸟的形象描绘上面了:?
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
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而且自由自在。?
那鸟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的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水,同这汪汪一片静静的绿,浑然的简直如一画图了。??
这一对“恩恩爱爱”的白色鸟,不仅是作为一种自然景观而存在,而且是作为一种具有特定哲理内蕴的象征体而出现。它们恰恰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少年心灵上的对应物,构成了整幅艺术画面中大自然的生态美,生活的诗情美和人性美,起到了诗情与哲理统一的象征作用。所谓意境,就是指意与境的融合,它包含着情随境生、移情入境,物我情融等方面。按照美学家宗白华的分析,艺术意境可分为三层:第一层“直观感相的模写”,特点在于其呈现为静态的实象;第二层“活跃生命的传达”,特点在于其飞动而虚灵;第三层“最高灵境的启示”,特点在于超迈而神圣(《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白色鸟》的意境创造,还不能说已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那种水平,但至少可以说,已进入“活跃生命的传达”这一层次了。?
《白色鸟》能不能说是一篇只写人性美、自然美而没有社会内容的小说呢?我认为不是。?
这篇小说的社会内容,虽未正面呈露,但有;它隐含在场景的背后,让读者自己去思索和把握。《白色鸟》在艺术表现上,用的是虚化手法。虚化不同于虚空,更区别于虚无。它原是有实在的内容,只是采用暗示的方法,把实际的东西略去不写,作为“暗场”处理,留下空白,让读者用想象去补充。?
白孩子是城里人,为什么到乡下来?白孩子的外婆是不是乡下人?小说都未作交代。小说中有一段文字,值得我们注意:“方才吃午饭时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声音好大。待外婆回来,就带了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们一起去玩,远远地到河边上去玩。……‘听话,莫出事,没断黑不要回来。’……平日的下午,外婆一定逼他睡午觉,一定不许他出来玩。然而今日全变了。”其中有没有蹊跷?联系到小说的结尾,“忽然传来了锣声,哐哐哐哐,从河那边”,“开斗争会!今天下午开斗争会!”这一阵锣声和喧闹声终于点明了小说的社会背景是处于“文革”十年动乱时期。也正是这一阵锣声和喧闹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从那绿汪汪里,雪白地滑起来,悠悠然悠悠然远逝了。”仅此一笔,侧面点出了时代的阴影,揭示了谁是美的破坏者,令人惆怅,叹息,思索……。至于斗争的对象是谁,不言而喻,读者是完全可以猜想得到的。山此可见,《白色鸟》以虚化的艺术手法,侧面地透露了深沉的社会历史内容,这也是这篇小说的特色之一。?
《白色鸟》的语言称得上是精雕细琢,刻意求工,相当精美。作者在炼字造句方面,尤见功夫。小说一开头,就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夏日乡间河边的独特环境:七月、正午、阳光、蝉鸣、晴朗;两个孩子,沿着河滩,远远而来,——起先是“小小两个黑点”,然后“慢慢晃动慢慢放大”,犹如电影中一个动态特写镜头,由远而近。接着,我们又看到两个孩子在河滩上踩出了两行“深深浅浅歪歪趔趔的足印”,作者连用了四组叠字来强化“足印”的形象,这还不算,下面还写到“足印”的模样像一只只“酒盅”,里面“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逸过来的野花的芳香”,文笔简约而畅达,内涵丰盈而深细,耐人寻味。?
作者重视语言的动态美、色彩感和音乐性。文学语言除了它的意义之外,还应该有其色彩、声调、感触、明暗、硬软、响亮诸要素。在《白色鸟》中,不少细节描绘,语感甚强,这是个突出的优点。如,写细浪流向河岸,不写“击岸”、“碰岸”,而写“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两个“舔”字用得非常贴切,别出心裁,妙趣横生。又如,写两个孩子在河边跑累了,不写汗水流在河滩上,而写“汗粒晶晶莹莹种在了河滩上”,这个“种”字就不同凡响。再如,写河堤上野花开遍了,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色,“一盏一盏如歌的灿烂”,颜色可称“灿烂”,歌声可称嘹亮,由红*色的野花,联想到歌声,并且合二为一,均以“灿烂”来显示,这种把视觉和听觉沟通起来,“感觉挪移”的“通感”描写手法,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用得是相当普遍的,《白色鸟》中也作了成功的借鉴。再如,写白孩子是外婆带大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湾里。臂湾宁静又温暖”,本来童年是人生中一个时间概念,较宽泛而抽象,不易把捉,经过作者这一独特的比喻,充分发挥了艺术想象,那浪漫而富有诗情的意境便跃然纸上了。这类精采的句子,在全篇中还有许多,限于篇幅,便不一一赘述了。总之,约而达,微而臧,言近而指远,情真而意切,这是《白色鸟》在语言上所显示的总体特点,值得我们充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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